狼图腾_姜戎【完结】(89)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人还好说,可小láng怎么办?

  这天陈阵先给小láng的食盆里放了半根臭肉条,简单地打发了小láng,然后赶紧拿着空食盆回到包里想办法。他坐下来吃早饭,望着锅里几块小小的羊肉gān,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肉gān捡出来,放到小láng的食盆里。小láng跟狗不一样,它不吃没有肉味的小米粥和小米饭,没有肉和骨头,小láng就会坐立不安,发狠地啃铁链子。

  陈阵就着腌韭菜,吃了两碗肉gān汤面,就把半锅剩面倒在小láng的食盆里,又用木棍搅了搅,把盆底的几块羊肉gān搅到表面,好让小láng看到肉。陈阵端起盆闻了闻,还是觉得羊肉味不足,他打算往食盆里放一些用来点灯的羊油。夏天天热,放在陶罐里凝固的羊油已经开始变软变味了,好在láng是喜食腐肉的动物,腐油对láng来说也算是好东西。包里从冬天存下来的两大罐羊油,是他和杨克每天晚上读书的灯油,够不够坚持到深秋还难说。但小láng正在长身子骨的关键阶段,他只好忍痛割舍掉一些读书时间了。不过他仍然改不掉天天读书的习惯,看来只好厚着脸皮去向嘎斯迈要了。毕利格老人和嘎斯迈如果听说他们读书的灯油不够了,一定会尽量供应给他的。夏季太忙太累,他给老人讲历史故事,并听老人讲故事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陈阵从陶罐里挖了一大勺软羊油,添到热热的食盆里,搅成了油汪汪的一盆。他又闻了闻,羊油味十足,应该算是小láng的一顿好饭了。他又把大半铝锅的小米稠粥倒进狗食盆里,但没舍得放羊油。夏季少肉,草原上的狗每年总要过上一段半饥半饱的日子。

  推开门,狗们早已拥在门外。陈阵先喂狗,等狗们吃光添净食盆,退到了包后的yīn影里,才端着láng食盆向小láng走去。一边走着,一边照例大喊:小láng,小láng,开饭喽。小láng早已急红了眼,亢奋雀跃几乎把自己勒死。陈阵将食盆快速推进láng圈,跳后两步,一动不动地看小láng抢吃肉油面条。看上去,它对这顿饭似乎还很满意。

  给小láng喂食必须天天读,顿顿喊。陈阵希望小láng能记住他的养育之恩,至少能把他当作一个真心爱它的异类朋友。陈阵常想,将来有一天他娶妻生子后,可能对自己的儿女也不会如此上心动情。他相信láng有魔力,在饥饿的草原森林,母láng会奶养人类的弃婴,láng群会照顾保护他(她),并把他(她)抚养成láng。如果没有一种超人类超láng类的魔力情感,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神话”的。陈阵自从养láng以后,经常被神话般的梦想和幻想所缠绕。他在上小学的时候,曾读过一篇苏联小说,故事说一个猎人救了一条láng,把它养好伤以后放回森林。后来有一天早晨,猎人推开木屋的门,门口雪地上放着七只大野兔,雪地上还有许多行大láng脚印……这是陈阵看到的第一篇人与láng的友谊故事,与当时他看过的所有有关láng的书和电影都不同。书里写的大多都是láng外婆、láng吃小羊,láng掏吃小孩的心肝一类的可怕残忍的事情,甚至,连鲁迅笔下的láng都是那种传统的残bào形象。所以他一直对那篇苏联小说十分着迷,多年不忘。他常常梦想成为那个猎人,踏着深雪到森林里去和láng朋友们一起玩,抱着大láng在雪地上打滚,大láng驮着他在雪原上奔跑……

  如今他竟然也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可触可摸的真láng了。他只要把小láng喂饱,也可以抱着它在绿绿的草地上打滚,他已经和小láng滚过好几次了。他的梦想差不多算是实现了一半,但那另一半,他似乎不敢梦想下去了——小láng长大以后,给他留下一窝láng狗崽,然后重返草原和láng群。陈阵曾在梦中见到自己骑着马,带着一群láng狗来到草原深处,向荒野群山呼喊:小láng,小láng,开饭喽。我来喽,我来喽。于是,在迷茫的暮色中,一条苍色如钢,健壮如虎的láng王,带着一群láng,呼啸着久别重逢的亢奋嗥声,向他奔来……可惜这里是草原牧区,不是森林,营盘有猎人猎狗步枪和套马杆,即使长大后能重返自然的小láng,也不可能叼七只大野兔,作为礼物送到他蒙古包门口来的……

  陈阵发现自己血管里好像也奔腾着游牧民族的血液,虽然他的曾祖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觉得自己仍不像是纯种农耕民族的后代,不像华夏的儒士和小农那样实际、实gān、实用、实利和脚踏实地,那样敌视梦想幻想和想入非非。陈阵既然冒险地实现了一半的梦想,他还要用兴趣和勇气去圆那个更困难的一半梦想。陈阵希望草原能更深地唤醒自己压抑已久的梦想与冒险jīng神。

  小láng终于把食盆舔净了。小láng已经长到半米多长,吃饱了肚子,它的个头显得更大更威风,身长已比小狗们长出大半个头了。陈阵将食盆放回门旁,走进láng圈,现在到了他可以盘腿坐下来和小láng耳鬓厮磨的时候了。他抱了一会儿小láng,然后把它朝天放在自己的腿上,再轻轻地给小láng按摩肚皮。在草原上,狗与láng在厮杀时,它们的肚皮绝对是敌方攻击的要害部位,一旦被撕开了肚皮就必死无疑。所以狗和láng是决不会仰面朝天地把肚皮亮给它所不信任的同类或异类的。虽然道尔基的小láng因为咬伤孩子被打死,但陈阵还是把自己的手指让小láng抱着舔,抱着咬。他相信,小láng是不会真咬他的,它啃他的手指,就像咬它的亲兄弟姐妹一样,都是点到为止,不破皮不见血。既然小láng把自己的肚皮放心地亮给他,他为什么不可以把手指放进小láng的嘴里呢?他在小láng的眼睛里看到的完全是友谊和信任。

  已近中午,高原的毒日把空心绿草针晒没了锋芒,青草大多打蔫倒伏。小láng又开始受刑了,它张大嘴,不停地喘,舌尖上不断地滴着口水。陈阵将蒙古包的围毡全部掀到包顶上去,蒙古包八面通风,像一个凉亭,又像一个硕大的鸟笼。在包里他可以一边看书,时不时向外张望照看小láng,只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帮帮它。草原láng从来不惧怕恶劣天气,那些受不了严寒酷热的láng,会被草原无情淘汰,能在草原生存下来的都是硬骨铁汉。可是,如果天气太热,草原láng也会躲到yīn凉的山岩后面的。陈阵听毕利格老人说,夏天放羊遇到凉快的地方,别马上让羊停下来乘凉,人先要过去看看草丛里有没有láng“打埋伏”。

  陈阵不知道该如何帮小láng降温解暑,他打算先观察láng的耐热力究竟有多qiáng。chuī进蒙古包里的风也开始变热,盆地草场里的牛群全不吃草了,都卧在河边的泥塘里。远处的羊群,大多卧在迎风山口处午睡。山顶上,出现了一顶顶的三角白“帐篷”。羊倌们热得受不了了,就把套马杆斜插在旱獭dòng里,再脱下白单袍把领口拴在杆上,用石头压住两边拖地的衣角,就能搭出一顶临时遮阳帐篷来。陈阵在里面乘过凉,很管用。帐篷里往往是两个羊倌,一人午睡,一人照看两群羊。三角白帐篷只有在草原最热的时候才会出现。陈阵渐渐坐不住了。

  小láng已被晒得焦躁不安,站也不是,卧也不是。沙地冒出水波似的热气,小láng的四个小爪子被烫得不停地倒换,它东张西望到处寻找小狗们,看到一条小狗躲在牛车的yīn影下,它更是气急败坏地挣铁链。陈阵赶紧出了包,他担心再这么曝晒下去,小láng真成了糖炒栗子,万一中暑,场里的shòu医决不会给láng治病的。怎么办?草原风大,只有雨衣,没有伞,不可能给小láng打一把遮阳伞。那么推一辆牛车来让小láng躺到牛车下?但牛车的结构太复杂,弄不好,小láng脖子上的铁链会被轱辘缠住,把小láng勒死。最好是给小láng搭一个羊倌那样的三角遮阳帐篷,可他又不敢。所有野外的人畜都gān晒着,有人竟为láng搭凉棚,这是什么“阶级感情”?那样全队反对养láng的牧民和知青就该有话说了。这一段大家都忙,几乎都已忘掉了小láng,偷养小láng不可张扬,陈阵再不能做出提醒人家记起小láng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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