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90)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从水车木桶里舀了半盆清水,端到小láng面前,小láng一头扎进盆里,一口气把水舔喝光。然后竟然迅速钻到陈阵身体的yīn影里,来躲避毒日。它像个可怜的孤儿,苦苦按住他的脚,不让他走。陈阵站了一会儿,马上就感到脖子后面扎扎地疼,再不离开就要被晒爆皮。他只好退出láng圈,打了半桶水泼在láng圈里,沙地冒出揭屉蒸笼般的蒸气来。小láng立即发现地面温度降了不少,马上就躺下来休息,它已经一连站了好几个小时了。可是,不一会儿沙地就被晒gān,小láng又被烤得团团转。陈阵再没有办法了,他不可能连连给它泼水,就算能,那么轮到他放羊外出时怎么办?

  陈阵进了包,看不下书去,他开始担心小láng晒病、晒瘦,甚至晒死。他没想到,拴养小láng保证了人畜的安全,却保证不了小láng的生命安全。要是在定居点,把小láng养在圈里,至少还可以得到一面墙的yīn影。难道在原始游牧的条件下真不能养láng?连毕利格老人也不知道如何养láng,他没有一点经验可以借鉴。

  陈阵始终盯着小láng,苦思苦想,却仍是一筹莫展。

  小láng继续在láng圈里转,它的脑子好像也在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它似乎发现了láng圈外的草地,要比圈内的沙地温度低很多。小láng偏着身子,用后腿踩了几脚草地,大概不怎么烫,小láng马上就把整个身体躺到圈外的草地上去了,只把头和脖子留在圈内的烫沙上。铁链被小láng拽得笔直,它终于可以伸长着脖子休息了。虽然小láng还在曝晒之中,但却大大地减少了身子下的烘烤。陈阵高兴得真想亲小láng一口,小láng这个绝顶聪明的行为,给了陈阵一线希望。他也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等到天更热的时候,他就隔些日子给小láng换一个有草的láng圈,只要láng圈里又快被踩成了沙地,就马上挪地方。陈阵在心中叹道,láng的生存能力总是超出人的想象,连没娘带领的小láng,天生都会自己解决困难,就更不要说那些集体行动的láng群了。陈阵半躺在被卷上开始看书。

  蒙古包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匹快马卷着沙尘,顺着门前20多米远的车道急奔。陈阵以为这只是过路马倌,没太注意是谁。没想到,两匹马跑近蒙古包的时候,突然急拐弯,离开车道朝小láng冲去,小láng立即惊起后退,绷直了铁链。前面那个人,用套马杆一杆子就套住了小láng的头,又爆发性地狠命一拽,把小láng拽得飞了起来。这一杆力量之大,下手之狠,完全是为了要小láng的命,恨不得借着铁链的拉劲,一下子就把小láng的脖子拽断。小láng刚刚噗地摔在地上,后面那个人又用套马杆的套绳,狠狠地抽了小láng一鞭子,把小láng抽得一个溜滚。前面那人勒住马,倒手换马棒,准备下马再击。陈阵吓得大叫了一声,抄起擀面杖,疯了似地冲出去。那两人见到陈阵一副拼命的样子,迅速骑马卷沙扬长而去。只听一人大声骂道:láng在掏马驹,他还养láng!我早晚得杀了这条láng!

  huánghuáng和伊勒猛冲过去狂吼,也挨了一杆子。两匹马向马群方向狂奔而去。

  陈阵没有看清那两人是谁,他估计有一位可能是挨了毕利格老人批评的那个羊倌,另一个是四组的马倌。这两人来势凶猛,打算好了要对小láng下死手。陈阵亲身领教了蒙古骑兵闪击战的可怕。

  陈阵冲到小láng身边,小láng夹着尾巴吓得半死,四条腿已抖得站不稳了。小láng见到陈阵,就像一只在猫爪下死里逃生的小jī扑向老母jī那样,跌跌撞撞地扑向陈阵。陈阵哆哆嗦嗦地抱起小láng,人与láng马上就抖到了一起了。他慌忙去摸小láng的脖子,幸好脖子还没有断,但是脖子上的一片毛被套绳勾掉,下面是一道深深的血印。小láng的心脏怦怦乱跳,陈阵连哄带抚摸,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小láng和自己的颤抖。他又进包拿出一小条肉gān,安慰小láng。等小láng吃完了肉条,陈阵又抱起小láng,把它脸贴脸地抱在胸前,他摸了摸小láng的胸口,láng心已渐渐恢复平稳。小láng余悸未消,它盯着陈阵看,看着看着,突然舔了陈阵的下巴一下。陈阵受宠若惊,他这是第二次得到láng的舔吻,也是第一次得到了láng的感谢。看来láng给救命恩人叼去七只野兔的故事不是瞎编出来的。

  但是陈阵的心却沉得直往下坠,他一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养láng已得罪了绝大部分牧民,他感到了牧民对他的疏远和冷落,连毕利格阿爸来他们包的次数也少多了。他仿佛已被牧民看作像包顺贵和民工一样的破坏草原规矩的外来户了。láng是草原民族jīng神上的图腾,肉体上半个凶狠的敌人。无论从jīng神到肉体,草原牧民都不允许养láng。他养láng,在jīng神上是亵渎,在肉体上是通敌。他确实触犯了草原天条,触动了草原民族和草原文化的禁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小láng,还该不该养láng。但是他实在想记录和探究“láng图腾,草原魂”的秘密和价值,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曾对世界和中国历史产生过巨大影响的láng图腾,随着草原游牧生活的逐渐消亡而消亡,像草原人的肉体那样,通过láng化为粉齑,不留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陈阵不得不固执己见,咬紧láng牙,坚持下去。他到处去找二郎,可二郎还没有回家。如果有它看家,除了本组牧民以外,其他组的牧民还不敢轻易上门。二郎会把陌生人的马追咬得破胆狂奔。他也突然感到刚才那两位快骑手目光的锐利,他们一定是看到二郎不在家,才实施突然袭击的。

  太阳还没有发出它在这一天的最高温,草原盆地却已把所有的热量全聚拢到了小láng的láng圈里。小láng虽然身体下面减少了烘烤,但它的脑袋和脖子还留在沙盘里,加上脖子受伤,小láng躺不住了,它站起来在láng圈里转磨,转几圈又躺到草地上去。

  陈阵看不下去书,开始做家务。他摘韭菜、打野鸭蛋、拌馅和面、烙馅饼,一直埋头gān了半小时。当他抬头再看小láng的时候,他愣住了——小láng居然在沙圈里撅着屁股和尾巴,拼命地刨土掏dòng,沙土四溅,像礼花似的从地dòng里喷出。陈阵急忙擦了擦手跑出包去,走进láng圈蹲下身子好奇地观察起来。

  小láng在圈中南半部,用力刨dòng,半个身子已经扎进dòng里,尾巴乱抖,沙土不断从小láng的身底下喷she出来。过了一会儿,小láng退出dòng,用两只前爪搂住沙堆往后扒拉。小láng浑身沾满了土,它看了陈阵一眼,láng眼里充满野性和激情,像是在挖金银财宝,亢奋中还露出贪婪和焦急。

  小láng到底想gān什么?难道想刨倒木桩,逃到yīn凉处?不对,位置不对。小láng并没有对准木桩刨,而且木桩埋得很深,它得刨多大一个坑?小láng是在láng圈的南半部,背对木桩,由北朝南,冲着阳光的方向刨。陈阵心中一阵惊喜,他立刻明白了小láng的意图。

  小láng又在dòng里刨松了许多沙土,它半张着嘴哈哈哈地忙里忙外,一会儿钻进dòng刨土,一会儿又往外倒腾土。小láng两眼放光,贼亮贼亮,根本没功夫搭理陈阵。陈阵看得终于忍不住,小声叫它:小láng小láng,慢点刨,小心把爪子刨断。小láng瞟了陈阵一眼,眯着眼睛笑了笑,它好像对自己行为很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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