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84)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微风轻拂,huáng花摇曳。陈阵用手指捻着láng粪,粪中的羊毛经过láng胃酸的qiáng腐蚀,láng小肠的qiáng榨取,已经变得像刚出土的木乃伊。羊毛纤维早已失去任何韧性,稍稍一捻,松苏的纤维就立刻化为齑粉,化得比火葬的骨灰还要轻细,像尘埃一样,从指缝漏下,随风飘到草地上,零落成泥,化为草地的一部分,连最后一点残余也没有làng费。láng粪竟把草原生灵那最后的一点残余,又归还给了草原。

  陈阵一时陷入了沉思。千万年来,游牧和游猎的草原人和草原láng,在魂归腾格里时,从不留坟墓碑石,更不留地宫陵寝。人和láng在草原生过,活过、战过、死过。来时草原怎样,去时草原还是怎样。能摧毁几十个国家巨大城墙城堡和城市的草原勇士的生命,在草原上却轻于鸿毛。真让想在草原上考古挖掘的后来人伤透脑筋。而这种轻于鸿毛的草原生命,却是最尊重自然和上苍的生命,是比那些重于泰山的金字塔、秦皇陵、泰姬陵等巨大陵墓的主人,更能成为后人的楷模。草原人正是通过草原láng达到轻于鸿毛,最后完全回归于大自然的。他们彼此缺一不可,当肉体的生命消失后,终于与草原完全融为一体。

  齑粉在陈阵的指缝里轻轻飘落,也许在这些粉末里,就有某个草原人的毛发残余。在草原,每月或每季都会有天葬升天的草原人。陈阵高高抬起双手,仰望蓝天,祝他们在腾格里的灵魂安详幸福。

  牛角梳形的羊群缓缓梳过花丛,漫上山坡。陈阵舍不得扔掉剩下几段láng粪,就把láng粪装进另一个空书包里,跨上马向羊群前行的方向跑去。

  不远处的山头上有几块浅黑色巨石,远远望去,很像古长城上的烽火台。在更远的山头上也有几块巨石,陈阵眯着眼看过去,这片山地草原仿佛残存着一段古长城的遗迹。他忽然想起“烽火戏诸侯”和“láng烟四起”那些成语典故。他曾查过权威辞典,láng烟被解释成“是用láng粪烧出来的烟”。可他刚刚捻碎过一段láng粪,很难想象这种主要由动物毛发构成的láng粪,怎能烧出报警的冲天浓烟来呢?难道láng粪中含有特殊成分?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眼前这现成的“烽火台”,现成的láng粪,何不亲手烧一烧,何不戏戏“诸侯”?亲眼见识见识两千年来让华夏人民望烟丧胆的“láng烟”呢?看看láng烟到底有多么狰狞可怕。陈阵的好奇心越来越qiáng,他决定再多收集一些láng粪,今天就在“烽火台”上制造出一股láng烟来。

  羊群缓缓而动,陈阵在羊群前面来回绕行,仔细寻找,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四撮láng粪,加起来只有小半书包。

  陈阵的疑心越来越大。即便烧láng粪可以冒出浓烟,但láng不是羊,láng是疾行猛shòu,láng粪不可能像羊粪那样集中。láng群神出鬼没,láng粪极分散,要搜集足够燃烟的láng粪,决非易事。即使在这片láng群不久前围猎打huáng羊大规模活动过的地方,都很难找到láng粪,更何况是在牛羊很少的长城附近了。而且,在沙漠长城烽火台的士兵,又到哪儿去找láng粪呢?万里长城,无数个烽火台,那得搜集多少láng粪?láng是消化力qiáng,排粪少的肉食猛shòu,得需要多么庞大的láng群,才能排出够长城烧láng烟的láng粪?陈阵又跑了几个来回,再也找不到一堆láng粪了。他把羊群往一面大坡圈了圈,便直奔山头巨石。

  陈阵跑到石下,抬头望去,巨石有两人多高,旁边有几块矮石,可以当石梯。他在山沟里找了一大抱枯枝,用马笼头拴紧,拖到石下。再斜挎书包,踏着石梯,攀上巨石,并把枯柴拽上石顶。石顶平展,有两张办公桌大,上面布满白色鹰粪。

  时近正午,羊群已卧在草地上休息。陈阵站在“烽火台”上,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周围形势,没有发现一条láng。他的羊群与其它的羊群相距五六里远,最近的一群羊也在三里之外,不怕羊群混群。陈阵放心地架好柴堆,把所有的láng粪放到柴堆上。此时是初夏,不是防火季节,草原上到处都是多汁的青草,又在高高的巨石上,在此点火冒烟不会受人指责,远处的人只会认为是某个羊倌在烤东西吃。

  陈阵定了定心,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袖珍语录本大小的羊皮袋,里面有两片火柴磷片和十几根红头火柴。这是额仑草原不抽烟的牧人身上必备的东西,防身、烤火、烧食、报信都用得上。陈阵划着了火,gān透了的枯枝很快就烧得噼啪作响。他的心怦怦直跳,如果láng粪冒出浓烟,那可是有史以来,汉族人在蒙古草原腹地点燃的第一股láng烟。可能全队所有人都能看到这股烟,大部分的知青看到这座“烽火台”上的浓烟一定会联想到láng烟。毕竟láng烟在汉人的记忆中太让人毛骨悚然了。“láng烟”在中国历史文化中是一个特级警语,意味着警报、恐怖、爆发战争和外族入侵。“láng来了”能吓住汉人的大人和小孩,而“láng烟”能吓住整个汉民族。华夏中原多少个汉族王朝,就是亡在láng烟之中的。

  陈阵有些害怕,如果他真把láng烟点起来,不知全队的知青会对他怎样上纲上线,口诛笔伐呢。养了一条小láng还不够,竟然还点出一股láng烟来,此人定是láng心叵测。陈阵抬起一只脚,随时准备用马靴踩灭火堆,扑灭láng烟。这里又是战备紧张的边境,他竟敢烽火戏诸侯,这不是冒烟报信通敌吗?陈阵额上冒出了冷汗。

  可是一直到柴火烧旺了,láng粪还没有太大的动静。灰白的láng粪变成了黑色,既没有冒出多少烟也没有蹿出火苗。火堆越烧越旺,láng粪终于烧着了,一股láng臊气和羊毛的焦煳味直冲鼻子。但是láng粪堆还是没有冒出浓黑的烟,烧láng粪就像是烧羊毛毡,冒出的烟是浅棕色的,比gān柴堆冒出的烟还要淡。gān柴烧成了大火,láng粪也终于全部烧了起来,最后与gān柴一起烧成了明火,连烟都几乎看不见了,哪有冲天的黑烟?就是连冲天的白烟也没有。哪有令人胆寒的报警láng烟?哪有妖魔般龙卷风状的烟柱?完全是一堆gān柴加上一些羊毛毡片,烧出的最平常的轻烟。

  陈阵早已放下脚,他擦了擦额上虚惊的冷汗,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堆烟火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与羊倌们在冬天雪地里烧火取暖的柴火没什么区别。他一直看着这堆柴粪烧光烧尽,期盼中的láng烟仍未出现。他站在高高的巨石上,东边宽阔的草场是一派和平景象:牛车悠悠地走着,马群依然在湖里闭目养神,女人们低头剪着羊毛,民工们挖着石头。这堆烟火没引起人们的任何反应,最近的一位羊倌只是探身朝他这里看了看。远处蒙古包的烟筒冒出的白烟,倒是直直地升上天空,这股用真材实料烧出的láng烟,还不如蒙古包的和平炊烟更引人注目。

  陈阵大失所望,他想所谓láng烟真是徒有虚名,看来“láng烟”一定是望文生义的误传了。刚才的试验多少印证了他的猜测:古代烽火台上的所谓láng烟,绝不可能是用láng粪烧出来的烟。那种冲天的浓烟,完全可以是用gān柴加湿柴再加油脂烧出来的。就是烧半湿的牛粪羊粪也能烧出浓烟来,而湿柴油脂、半湿的牛羊粪要远比láng粪容易得到。他现在可以断定,láng烟是用láng粪烧出来的权威和流行说法,纯属胡说八道欺人之谈,是胆小的华夏和平居民吓唬自己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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