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85)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柴灰和láng粪灰被微风chuī下了“烽火台”。陈阵没有被自己烧出的láng烟吓着,而对中国权威辞典中关于láng烟的解释十分生气。华夏农耕文明对北方草原文明的认识太肤浅,对草原láng的认识也太无知。láng烟是不是用láng粪烧出来的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弄点láng粪烧一烧不就知道了吗?可是为什么从古至今的亿万汉人,竟没有人去试一试?陈阵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简单的事情,实际上并不简单。几千年华夏民族农耕文明的扩张,把华夏láng斩尽杀绝,汉人上哪儿去找láng粪?拾粪的老头拾的都是牛羊猪马狗粪或者是人粪,就是偶然碰到一段láng粪也不会认得。

  陈阵坐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凝神细想,思路继续往纵深延伸。既然láng烟肯定不是láng粪烧出来的,那么古代烽火台上燃起的冲天浓烟为什么叫作láng烟呢?láng烟这两个字确实具有比láng群更可怕的威吓力和警报作用,而láng烟肯定与láng有关。láng烟难道就是警报“láng来了”的浓烟?长城绝对挡得住草原láng群,而“láng来了”这三个字中的“láng”,实际上不是草原láng群,而是打着láng头军旗的突厥骑兵;是崇拜láng图腾、以láng为楷模、具有láng的战略战术、láng的智慧和凶猛性格的匈奴、鲜卑、突厥、蒙古等等的草原láng性骑兵。草原人从古至今一直崇拜láng图腾;一直喜欢以láng自比,把自己比作láng,把汉人比作羊;一直凭以一挡百的豪气藐视农耕民族的羊性格。而古代华夏农耕民族也一直将草原骑兵视为最可怕的“láng”。“láng烟”的最初本义应该是“在烽火台点燃的、警报崇拜láng图腾的草原民族骑兵进犯关内的烟火信号”。“láng烟”与láng粪压根儿就没有一点关系。

  他忽然想到,也许世界上只有汉语中有“láng烟”这一词汇。普天之下,鼠最怕猫,羊最怕láng。将“láng烟”作为最恐怖的草原民族进攻的象征,bào露出汉民族的羊性或家畜性的性格本质。自从满清入关以后,由于游牧的满族热爱草原,懂得草原,因而暂时弥合了草原与农耕的矛盾,láng烟渐渐消散。但是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深刻矛盾并没有解决。不懂草原的汉人重新立国以后,láng烟彻底熄灭了。可是农耕民族垦荒烧荒的浓烟却向草原燃烧蔓延过去。这是一种比láng烟更可怕战争硝烟,是比自毁长城更愚蠢的自杀战争。陈阵想起乌力吉的话,如果长城北边的草原全变成了沙地,与蒙古大漠接上了头,连成了片,那北京怎么办?陈阵心中长叹,要让千年来一直敌视草原的农耕民族热爱和珍惜草原,可能要等到长城被超级大漠掩埋以后才有可能。农耕民族是不见海枯石烂不落泪的民族,满族入主中原后,逐渐被农耕文明同化,封关禁海,关起门来自chuī自擂,抵制西方先进文明,就是不肯改革维新。非得到列qiáng用坚船利pào轰开国门,割地赔款,把皇室赶出京城,这才有了后来几十年勉qiáng的变革……

  陈阵望着脚下已经化为灰烬的láng粪,颓然而沮丧。

  高原夏季的阳光,到中午时分突然发力。把满山的青草晒矮了三寸,也把巨石晒得豁开了几道新裂缝。陈阵急忙把残枝残灰扒拉到石缝里,然后下到草地上。羊群被晒昏了头,背对太阳卧在草丛里,把头贴在地面,躲进自己身体的yīn影里,整群羊都在静悄悄地午睡。

  陈阵躲到巨石的背yīn处,也想睡一小觉,但是他不敢,这里可是刚刚还拾到láng粪的地方。很可能一条大láng正躲在不远处盯着你呢,只等你被太阳晒困,睡死过去。陈阵喝了几大口水壶里的酸奶汤,困劲儿才压下去不少。每次轮到他放羊,他总要到嘎斯迈那儿做奶豆腐的木桶里灌一壶酸奶汤。酸奶汤是夏季羊倌解渴去困的饮料,也是呆在家里的人和狗喜欢喝的解暑酸汤。

  一阵马蹄声传来,道尔基跳下马。他身着白布蒙古单袍,腰扎绿绸腰带,显得jīnggān英俊。他紫红的宽脸全是汗,擦了一把汗说:是你啊,刚才我看见这块石头上冒烟冒火,还当是哪个羊倌套住了獭子,正烤獭肉吃呢。我也饿了。陈阵说:我哪能套住獭子,我,我有点犯困了,烧一把火玩玩,解解困……你的羊呢?道尔基指了指北坡刚刚出现的一群羊说:羊都睡下了。我也想睡,又不敢睡,就找你说说话。我的羊群没事,我让那边的羊倌照看了,那边的两个羊倌正在山头下棋呢。道尔基坐到巨石下乘凉。

  陈阵知道草原牧民中流行的游戏,是蒙古láng抓羊的石子棋,还有蒙古骑兵从西方带回来的国际象棋,却无人会下中国象棋。毕利格老人曾说,汉人的棋尽是汉字,蒙古人看不懂,西边国家的棋子上没有字,可谁都认识,特别是马,跟蒙古马头琴上的马头刻得差不多。蒙古人很喜欢有马头的棋。陈阵常想,蒙古草原至今还存有古代蒙古骑兵横扫世界的遗物、证据和影响。草原民族远比汉族更早地接触国际象棋和国际,是最早猎获西方战利品的东方民族。在蒙古人征战世界的时代,连罗马教皇都要向蒙古朝廷遣使致敬,蒙古人的qiáng悍,也是西方不敢完全藐视东方的因素之一。陈阵到草原后,也向牧民学会了下国际象棋。

  内蒙草原的夏季天长得可怕,凌晨三点多天就亮,到晚上八九点天才黑。虽然羊群怕趟草地露水得关节炎,早上不用太早出圈,必须等上午八九点钟,太阳把露水晒gān了才能赶羊上山。可是晚上羊群必须在天黑以后才能进营盘,因为从huáng昏到天黑,草原暑气消散的这一时间,是羊群拼命吃草抓膘的主要时段。夏季牧羊要比冬季牧羊几乎长出一倍的时间。草原羊倌都怕夏季,早上一顿奶茶以后,一直要饿到晚上八九点,又晒又困又渴又饿又寂寞单调。如果进入盛夏,草原蚊群出来以后,那草原就简直成了刑狱。北京学生来到草原以后才知道,与夏季比,草原寒冷漫长的冬季,简直就是人们抓膘长肉的幸福季节了。

  在蚊群还没出来之前,陈阵感到最难忍受的就是饥渴。牧民极耐饥渴,但大多有胃病。知青第一年夏季放羊时还带一些gān粮,但后来渐渐就入乡随俗了。一说到烤獭肉,两人的肚肠都响出声来。

  道尔基说:新草场獭子多,西边山梁尽是獭子dòng,今儿咱们先摸摸底,明儿放羊的时候下十几个套子,到中午准能套上几只,烤獭肉吃。陈阵连连说好,要是真能套上獭子,那就又解饿又解困了。道尔基望着两群羊没有一点起来吃草的意思,就带着陈阵跑到西北边的坡顶,伏在几块白色的石英石后面,这里既可以向后看到羊群,又可以向前看到西边山梁的獭dòng。两人都掏出望远镜,细细搜索。山梁静悄悄,几十个獭dòng平台上空dàngdàng,闪烁着石英矿沙矿片的光亮。额仑草原獭dòng极深,旱獭甚至可以把山体里的矿石掏到地面上来。有的牧民曾在獭dòng口的平台上捡到过紫水晶和铜矿石。此事还惊动了国家勘探队,要不是额仑草原地处边境,这里就可能变成矿场了。

  不一会儿,从山梁那边传来“迪迪”、“嘎嘎”旱獭的叫声,声音很大,这是獭子们出dòng前的声音探测,只要dòng外没有反应,獭子们就该大批出dòng了。又叫了一会儿,山梁上一下子冒出几十只大大小小的獭子。几乎每一个平台上,都立着一只大母獭,四处望,并发出“迪、迪、迪”缓慢而有节奏的报平安之声,于是小獭子们迅速蹿到dòng外十几米的草地上撒欢吃草。草原雕在高高的蓝天上盘旋,母獭子都警惕地望着天空。一旦天敌bī近,母獭子就发出“迪迪迪迪”急促的警报声,dòng外的大小獭子就会嗖嗖地扎进dòng去,等待敌情解除后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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