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了喂食，陈阵开始清理牛车，为搬家迁场做准备。突然他看见毕利格老人赶着一辆牛车，拉了一些木头朝他的蒙古包走来。陈阵慌忙从牛车上跳下来，抓起小láng，将小láng放进láng窝，盖好木板，压上大石头。他心跳得也希望能有一块大石头来压一压。
huánghuáng伊勒带着小狗们摇着尾巴迎向老人，陈阵赶紧上前帮老人卸车拴牛，并接过老人沉重的木匠工具袋。每次长途迁场之前，老人总要给知青包修理牛车。陈阵提心吊胆地说：阿阿……爸，我自个儿也能凑和修车了，以后您老就别再帮我们修了。
老人说：凑合可不成。这回搬家路太远，又没有现成的车道，要走两三天呐。一家的车误在半道，就要耽误全队全组的车队。
陈阵说：阿爸，您先到包里喝口茶吧，我先把要修的车卸空。
老人说：你们做的茶黑乎乎的，我可不爱喝。说完突然朝压着石头的木板走去，沉着脸说道：我先看看你养的láng崽。
陈阵吓慌了神，连忙拦住了老人说：您先喝茶吧，别看了。
老人瞪圆杏huáng色的眼珠喝道：都快一个多月了，还不让我看!
陈阵横下一条心说：阿爸，我打算把láng崽养大了，配一窝láng狗崽……
老人满脸怒气，大声训道：胡闹!瞎胡闹!外国láng能配láng狗，蒙古láng才不会配呢。蒙古láng哪能看上狗，láng配狗?做梦!你等着láng吃狗吧!老人越说越生气，每一根山羊胡子都在抖动：你们几个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在草原活了六十多岁，还从没听说有人敢养láng。那láng是人可以养的吗?láng能跟狗一块堆儿养的吗?跟láng比，狗是啥东西?狗是吃人屎的，láng是吃人尸的。狗吃人屎，是人的奴才;láng吃人尸，是送蒙古人的灵魂上腾格里的神灵。láng和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能把它们俩放到一块堆儿养吗?还想给láng和狗配对?要是我们蒙古人给你们汉人的龙王爷配一头母猪，你们汉人gān吗?冒犯神灵!冒犯蒙古祖宗!冒犯腾格里啊!你们要遭报应的啊，连我这个老头子也要遭报应……
陈阵从没见过老人发这么大的火。小láng这个火药桶终于爆炸了，陈阵的心被炸成了碎片。老人这次像老láng一样动了真格了，他生怕老人气得一脚踢上石头踢伤了脚，再气得一石头砸死小láng。老人铁嘴láng牙，越说越狠，毫无松口余地：一开始听说你们养了一条láng崽，我还当是你们内地人汉人学生不懂草原规矩，不知道草原忌讳，只是图个新鲜，玩几天就算了。后来听说道尔基也养了一条，还打算配láng狗，真打算要养下去了。这可不成!今儿你就得当着我的面把这条láng崽给处理掉……
陈阵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草原养láng，千年未有。士可杀，不可rǔ。láng可杀可拜，但不可养。一个年轻的汉人深入草原腹地，在草原蒙古人的祖地，在草原蒙古人祭拜腾格里，祭拜蒙古民族的shòu祖、宗师、战神和草原保护神láng图腾的圣地，像养狗似的养一条小láng，实属大逆不道。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古代草原，陈阵非得被视作罪恶的异教徒，五马分尸抛尸喂狗不可。就是在现代，这也是违反国家少数民族政策、伤害草原民族感情的行为。但陈阵最怕的，是他真的深深地激怒和伤害了毕利格老阿爸，一位把他领入草原láng图腾神秘jīng神领域的蒙古老人，而且就连他掏出的那窝láng崽，也是在老人一步步指点下挖到手的。他无法坚持，也不能做任何争辩了。他哆哆嗦嗦地叫道：阿爸。老人手一甩喊道：甭叫我阿爸!陈阵苦苦央求：阿爸，阿爸，是我错了，是我不懂草原规矩，冒犯了您老……阿爸，您说吧，您说让我怎么处理这条可怜的小láng吧。陈阵的泪水猛然涌出眼眶，止也止不住，泪水洒在小láng和他刚才还快活地玩耍和亲吻的草地上。
老人一愣，定定地望着陈阵，显然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条小láng。老人肯定知道陈阵养láng根本就不是为了配láng狗，而是被草原láng迷昏了头。陈阵是他jīng心栽培的半个汉族儿子，他对草原láng的痴迷已经超过了大部分蒙古年轻后生，然而，恰恰是这个陈阵，gān出了使老人最不能容忍的恶行。这是老人从未遇到过的，也从未处理过的一件事情。
老人仰望腾格里长叹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汉人学生不信神，不管自个儿的灵魂。虽说这两年多，你是越来越喜欢草原和láng了，可是，阿爸的心你还是不明白。阿爸老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草原又苦又冷，蒙古人像野人一样在草原上打一辈子仗，蒙古老人都有一身病，都活不长。再过不了多少年，你阿爸就要去腾格里了。你咋能要把阿爸的灵魂带上腾格里的láng养在狗窝里呢?你这么做，阿爸有罪啊，腾格里兴许就不要你阿爸的灵魂了，把我打入戈壁下面又呛又黑的地狱。草原上要是都像你对奴才一样待láng，蒙古人的灵魂就没着没落了……
陈阵小声辩解说：阿爸，我哪是像对奴才一样对待小láng啊，我自己都成小láng的奴才了。我天天像伺候蒙古王爷少爷一样地伺候小láng，挤奶喂奶，熬粥喂粥，煮肉喂肉。怕它冷，怕它病，怕它被狗咬，怕它被人打，怕老鹰把它抓走，怕母láng把它叼走，连睡觉都睡不安稳。连梁建中都说我成了小láng的奴隶。您是知道的，我是最敬拜láng的汉人。腾格里全看得见，腾格里最公平，它是不会怪罪您老的。
老人又是微微一愣，他相信陈阵说的全是真的。如果陈阵像供神灵，供王爷一样地供着小láng，这是冒犯神灵还是敬重神灵呢?老人似乎难以做出判断。不管在方式上，陈阵如何不合蒙古草原的传统和规矩，但陈阵的心是诚的。蒙古草原人最看重的就是人心。老人像láng一样凶狠的目光渐渐收敛。陈阵希望争取睿智的老阿爸，能给他这个敬重láng图腾的汉族年轻人一个破例，饶了那个才出生两个月多的小生命。
陈阵隐约看到了一线希望，他擦gān眼泪，喘了一口气，压了压自己恐慌而又焦急的情绪说：阿爸，我养láng就是想实实在在地摸透草原láng的脾气和品行，想知道láng为什么那么厉害，那么聪明，为什么草原民族那样敬拜láng。您不知道，我们汉族人是多么恨láng，把最恶最毒的人叫作láng，说他们是láng心狗肺，把欺负女人的人叫做大色láng，说最贪心的人是láng子野心，把美帝国主义叫做野心láng，大人吓唬孩子，就说是láng来了……
陈阵看老人的表情不像刚才那样吓人，壮了壮胆子接着说下去：
在汉人的眼里，láng是天下最坏最凶恶最残忍的东西，可是蒙古人却把láng当神一样地供起来，活着的时候学láng，死了还把自己喂láng。一开始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在草原两年多了，要不是您经常开导我，给我讲láng和草原的故事和道理，经常带我去看láng打láng，我不会这么着迷láng的，也不会明白了那么多的事理。可是我还是觉着从远处看láng琢磨láng，还是看不透也琢磨不透，最好的办法就是养条小láng，近近地看，天天和它打jiāo道。养了一个多月的小láng，我还真的看到了许多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我越来越觉得láng真是了不起的动物，真是值得人敬拜。可到现在，咱们牧场还有一大半的知青，没有改变对láng的看法呢。知青到了草原还不明白láng，那没到过草原的几亿汉人哪能明白呢。以后到草原上来的汉人越来越多，真要是把láng都打光了，草原可怎么办呢?蒙古人遭殃，汉人就更要遭大殃。我现在真是很着急，我不能眼看着这么美的草原被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