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圈草是知青给这种草起的名字,它是一种蒙古草原常见的禾本草,长得很美很怪。在草原上,平平坦坦的草甸或草坡,随处都会突然冒出一团团高草来,草叶齐胸,直上直下,整整齐齐,很像一丛丛密密的水稻,又像一丛丛矮矮的旱苇。到秋季,圈草也会抽出芦花似的蓬松草穗,逆光下像一片片白天鹅的绒羽,晚霞中又像一朵朵燃烧发光的火苗,在矮草坡上尤显得鹤立jī群,比秋天铺天盖地的野花还要夺人眼目。一到冬季,圈草长长的枯叶和草穗被风卷走,但它韧性极qiáng的jīng秆却坚守原地,并像láng毫一样桀骜不驯,撸不平,抚不顺。白毛狂风虽然能将它刮得弯腰鞠躬,但风一停,它重又挺拔如初,直指蓝天,一圈圈像欧洲国王的王冠。草原上家家牧民用的扫帚炊帚,就是用圈草扎出来的,齐整而耐用。

  圈草不仅美而且怪,怪就怪在它是一圈一圈地单独生长的。圈草圈草,只长一圈草,外表密密匝匝,像竖起来的苇帘一样密;而圈内却空空dàngdàng,几乎寸草不生。圈草的圆圈极圆,像是用圆规画出线、再依线jīng心播下种籽养育出来一样。草圈大小不一,大的直径有一米多,小的直径只有两扎长。牧民放羊放马休息时,经常找一丛小圈草压倒半圈坐下去,坐下去的部分成了松软有弹性的座垫,未坐倒的部分就成了天然的扶手和靠背。草原上蒙古包里没有沙发,但是草原人在草原上随便一坐就可以坐出个沙发来。知青们一到草原马上就喜欢上了圈草,有的知青gān脆就管它叫沙发草、圈椅草。

  形态和构造独特的圈草,在无遮无拦的草原上,也成了láng和猎人休息或是潜伏的天然隐蔽所。草原英雄,所见略同,但láng肯定比人更早统治草原,也就更早发现和利用圈草。巴图说láng经常藏在这种草丛的后面,偷袭路过此地的huáng羊或人的羊群。张继原在大圈草的圈内曾发现过几段láng粪,看来láng确实很喜欢圈草,毕利格老人说这是腾格里专门送给草原láng的隐身草。

  此时人和láng都隐蔽得很内行,láng看不见人,人也瞄不准打不着láng,但láng已先被人发现。巴图还在犹豫,张继原也开始担心,在他俩刚刚潜伏到这两丛圈草后面的时候,会不会也被对面更早潜伏在圈草里的láng发现呢?在草原和láng打jiāo道必须明白“什么可能都会出现”。这是草原láng教给蒙古战士的最基本的军事条令。

  巴图想了想,没有动,继续观察对面山坡的地形,并让张继原记住侧面山坡的坡形特点。两人悄悄退到坡后马旁,解开马绊子,轻轻牵马下坡,再向西南面轻步走去。等离láng很远了,才轻身上马,从下风处向láng隐藏的地方绕过去。马踏湿地无声响,风声饱满又遮盖了人马的动静。张继原感到两人像偷袭羊的láng一样。

  巴图一路细细辨认山坡的侧面形状,半小时以后两人绕到了离láng最近的坡后。巴图再次确认了坡顶的几块石头和草丛后,才下了马,慢慢牵马爬坡。在快接近坡顶的时候,他停下步,但没给坐骑上马绊子,而是把缰绳拴在马的前小腿上,松松地打了一个活扣。张继原立即会意,也给马腿打了一个活扣。

  两人打开枪的保险,弓腰低行,悄悄向坡顶接近。到了坡顶,两人匍匐爬行,直到刚刚能看到láng。此时两人距láng仅有一百米远,能隐约看见露在圈草外面的láng尾巴和半个后身,但是láng头láng胸láng腹这些要害部位,全被圈草所半遮半掩,láng此时像被关在巨大鸟笼里的一条听话的狗。

  看上去,两条大láng所担心的还是巴图和张继原刚才潜伏的那个地方,láng抬头从草缝里注视那里的动静,两只耳朵高高竖起,也拢向那个方向。但láng并不松懈对其他地方的警惕,不时举鼻冲天,嗅捕空气中的危险分子。

  巴图让张继原打左边近一点的那条,自己瞄稍远的一条。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圈草被刮成弓形,草秆并紧,láng身被遮。张继原闭上一只眼以后,láng就看不见了。

  两人都在等待风的间隙。巴图早向张继原再三叮嘱,只要他的枪一响,张继原也扣动扳机。张继原此时倒不紧张,即便打不中,巴图也可连击补中的。巴图是全场出名的枪手,200米以内猎物很难逃脱。据许多猎手说,额仑草原láng,一见背枪的人,500米400米都不跑,一到300米准跑。láng这个习惯就是让巴图打出来的。此时的láng还不到200米远,张继原心气平和地瞄着这个静止的目标。

  正当风力突减,圈草挺起,láng从草缝中露出来的时候,从目标右侧方的圈草里忽然蹿出一条细细的láng,向坡下冲去,正好从两条大láng前面通过。两条大láng像被蛇咬了一样,嗖地跃起,缩脖低头,紧跟那条láng冲下西北山坡。显然,那条细láng是两条大láng的哨兵和警卫,专门负责侧后的警戒,当人能看清láng时,láng早就发现了人。有警卫的大láng绝非等闲之辈,最大的那条像是一条头láng。三条láng挑选了一面最陡的山坡跌冲下去。

  巴图一跃而起,大喊上马。两人奔向坡后,一拉缰绳,翻身上马,夹马向láng猛追。冲过坡顶,就是一面陡坡,陡得让张继原感到如临深渊,他本能地勒了一下马。但巴图却大喊:扶住鞍鞒冲下去!巴图毫无怯色,反而胆气冲天,挟着一股蒙古武士赴汤蹈火,冲陷死阵的豪气,拨偏马头斜冲下去。张继原闪过一念:qiáng胆与破胆在此一举!他一咬牙,一横心,一松嚼子也冲了下去。陡坡下冲,是骑术之大忌,尤其是在野坡,不知在哪儿就会冒出獭dòng、兔dòng或鼠dòng,一蹄踏空,人滚马翻,人马非死即伤。三组知青马倌郑林,就是因为下陡坡没勒住马,马失前蹄,人被抛上半空,落下来时肩膀着地,锁骨骨折,还让滚马狠狠地砸了一下,此时还在北京疗伤。如果脑袋着地,那他就永远回不了北京了。

  张继原酷爱马倌职业,他认为蒙古马倌是世上最具雄性最为勇敢的职业,蒙古游牧马倌是和平时期的战士,是战争时期的勇士。尽管蒙古女人的勇气和胆量普遍超过汉族男人,但是,额仑草原上仍然没有一个女马倌。在千百年的草原游牧生活中,正式蒙古马群只配备两个马倌,知青来了以后,每群马才加了一个知青马倌,设置知青马倌只是牧场的一个试验。可两年多了,二队四个知青马倌中,一个受伤退役,另一个吃不了这份苦、又练不出那份胆而主动要求改行,目前还没有一个知青能够成为正式马倌,只能与两个蒙古马倌共同包揽一群马。由两个汉人知青马倌独包一群马那样的壮举,知青们连想都不敢想,张继原也不敢想。但他渴望成为一个正式马倌,将来能与巴图或者兰木扎布,共管一群马。他眼下的身份只能算作跟班学徒。

  两年多的风雪饥寒,张继原深知自己咬牙硬挺还能吃得下这份苦,也能学会放马的高难技术,欠缺的却是蒙古马倌驯服烈马、制服野láng的那股骠悍凶猛的胆气。围场失手,失的不是技术恰恰就是勇敢。他清楚记得他抖杆套láng的一刹那,他的心先抖了。

  张继原拼了!他拼了命也想当一个正式马倌。此刻,他要拿自己做一个试验,看看他能不能恢复出汉唐时期华夏民族横扫匈奴、驱逐突厥的那种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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