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仰望天láng,已经看不到周围的山坡、蒙包、牛车和羊圈。他眼中只有像哥特教堂尖顶一般的旗杆和飞翔的láng,他的思绪被高高的杆尖引向天空,引离了草原大地。陈阵想,难道草原人千百年来把láng皮筒高高挂在门前的长杆上,仅仅是为了风gānláng皮和炫耀战利品吗?难道不是一种最古老最传统的萨满方式,为láng超度亡灵吗?难道不是草原人对他们民族心中的图腾举行的一个神圣的仪式吗?陈阵发现自己驻足仰望本身就是一种仪式,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已将自己置于图腾之下、站在景仰的位置上了。草原jīng神和信仰像空气一样地包围着你,只要你有灵魂的焦虑和渴望,你就能感知……

  杨克和张继原也久久地仰头欣赏,他们的脖子终于酸了。张继原说:咱们的穿着打扮,生活生产用具都跟牧民没什么区别,连脸色也成老蒙古了。可我还是觉得咱们不像地道的草原人,咱们包也没有正宗的蒙古味道。但是现在一挂出这两筒láng旗,谁打老远看过来,都会以为这包是家地道的老蒙古……

  陈阵转了转脖子,揉了揉酸酸的颈骨说:离开北京之前,我也曾经以为蒙古草原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chuī草低见牛羊”,真以为草原就是那么和平安详……后来才知道,《敕勒歌》只是鲜卑族的一首儿歌,真正的草原实在太严酷了,草原jīng神其实都集中在láng身上。

  杨克点头:我怀疑草原民族真正jīng彩的诗歌都没传下来,只有合汉人口味的东西,才被汉人抄录下来流传至今。我问过好几个牧民,他们都没听说过这首诗。

  张继原仍然仰着头望láng,一遍遍围着杆子转圈,耿耿地说:谁都知道这两条láng是狗咬死的,我,我一个额仑的马倌,怎么着也得亲手打死一条láng吧。要不谁还会把我当作额仑马倌?

  二郎见被它咬死的láng又在天上活了过来,很是恼火。它不断仰头吼叫,并用两条后腿立起来吼,但láng毫不怕它,继续飞舞。它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láng,看着看着,它的目光开始柔和起来,似乎还有些羡慕大láng那身漂亮的战袍。

  下羔羊群渐渐走远。杨克背上接羔毡袋骑上马去追羊群。带羔羊群在草坡上渐渐摊开,还在人和狗的视野里。陈阵对张继原说:你就惦记打láng打láng,走,还是跟我去看小láng崽吧。

  两人朝láng窝走去,陈阵搬开石头,揭开木板,窝中的小母狗还缩在羊皮上睡懒觉,一点也不惦记起chuáng吃早奶。可是小láng崽却早已蹲在dòng底抬头望天,焦急地等待开饭。qiáng烈的天光一照进dòng,láng崽就jīng神抖擞地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用小小的嫩前爪扒着dòng壁往上爬。刚爬了几寸,就一个后滚翻,摔到dòng底。它一骨碌站起身又继续爬,使出了吃奶的劲,嫩爪死死地抠住dòng壁,像只大壁虎一样地往上爬。壁土松了,láng崽像个松毛球似的跌滚到dòng底,小láng冲着dòng上的大黑影生气地发出呼呼的声音,好像责怪黑影为什么不把它弄上去。

  张继原也是第一次看到活láng崽,觉得很好奇,就想伸手把láng崽抓上来仔细看看。陈阵说:先别着急,你看它能不能爬上来,要是能爬上来,我还得把dòng再挖得深一点。

  láng崽连摔两次,不敢在原处爬了,它开始在dòng底转圈,一边转,一边闻,好像在想办法。转了几圈,它突然发现了母狗崽,立即爬上狗崽的脊背,然后蹬鼻子上脸,踩着狗崽头再扒着dòng壁往上爬。小láng扒下的碎土撒了狗崽一身,狗崽被踩醒了,哼哼地叫着,站起来抖身上的土,小láng崽又被摔了下来。它气得转过身来就朝狗崽皱鼻、龇牙,呼呼地咆哮。张继原笑道:这小兔崽子,从小láng性就不小啊,看样儿还挺聪明。

  陈阵发现,才两天时间,小láng的眼膜薄了许多,眼球虽然仍是充满液体,黑汪汪的像是害了眼病。但小láng崽好像已经能模模糊糊辨认眼前的东西,对他做的手势也有所反应。他张开巴掌,手掌向东,láng崽的头眼就朝东;手掌向西,láng崽的头眼就向西。为了刺激láng崽的条件反she,陈阵一字一顿地叫它:小……láng,小……láng,开……饭……喽。开……饭……喽。小láng歪着头,竖起猫一样的短耳费力地听着,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

  张继原说:我要看看它对原来的láng家还有没有印象。然后就用双手做成蚌壳形扣在口鼻上,模仿大láng的嗥声,呜……欧,呜呜……欧……小láng突然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发了疯似地踩着狗崽的身体爬壁,摔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委屈地蜷起身子直往dòng角里钻,像是在寻找láng妈妈的怀抱。两人都觉得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不该再让小láng崽听到láng世界的声音。张继原说:我看你这条小láng不好养,这儿又不是北京动物园,láng可以与野láng世界完全隔离,慢慢可以减少一点野性。可这儿是原始游牧环境条件,一到夜里周围都是láng嗥声,láng性能改吗?等小láng长大了,它非伤人不可,你真得小心。

  陈阵说:我倒是从来就没打算把láng养掉野性,养掉野性就没意思了。我只是想跟活láng直接接触,能摸láng抱láng,天天近距离的看láng,摸透láng和láng性。不入lángxué,焉得láng子。得了láng子,就更不能怕láng咬了。我最怕的还是牧民不让我养láng。

  小láng还在奋力爬壁,陈阵伸手捏住láng崽后脖颈,把它拎出dòng。张继原双手捧住它,放到眼前看了个仔细。又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小láng崽。稀疏的láng毫怎么也撸不顺,撸平了,手一松,láng毫又挺了起来。

  张继原说:真不好意思,我这个马倌还得从羊倌那儿得到摸活láng的机会。我跟兰木扎布去掏过两次lángdòng,一只也没掏着。在中国真正摸过蒙古草原活láng的汉人,可能连十万分之一也没有。汉人恨láng,结果把láng的本事也恨丢了,学到láng的真本事的大多是游牧民族……

  陈阵接过话说:在世界历史上,能攻打到欧洲的东方人,都是游牧民族,而对西方震撼最qiáng的,是三个崇拜láng图腾的草原游牧民族——匈奴、突厥和蒙古。而攻打到东方来的西方人,也是游牧民族的后代。古罗马城的建城者就是两个láng孩兄弟,是被母láng养大的。母láng和láng孩至今还镌刻在罗马城徽上呢。后来的条顿、日耳曼和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就更qiáng悍了,qiáng大民族血管里流淌着láng性血液。而性格懦弱的华夏民族太需要输补这种勇猛野性进取的血液。没有láng,世界历史就写不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懂láng,就不懂游牧民族的jīng神和性格,更不懂这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差别和各自的优劣。

  张继原说:我真的很理解你为什么要养láng了,我帮你做做牧民的工作。

  陈阵把小láng崽揣在怀里,向狗窝走去。当伊勒发现láng崽在吃它的奶时,乘陈阵不备,立即呼地站起来,想回头咬láng崽。可láng崽仍紧紧叼咬住奶头不撒口,像只大蚂蟥、又像只大奶瓶一样地吊挂在伊勒的腹下,伊勒转了好几圈,láng崽也悬空地跟着转,伊勒费了好大劲也没咬到láng崽。两人看得又好笑又好气。陈阵急忙掐开láng崽嘴巴,把它从奶头上摘下来。张继原笑道:好一个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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