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倌们急急奔向自己的马群。陈阵和杨克都惦记家里的小láng崽，他俩招呼了张继原和梁建中，四个人脱离了大队，抄近道加鞭急行，直奔自家的营盘。
杨克一边跑一边嘀咕说：半夜临走前，只给小láng崽两块煮烂的羊肉，不知道它会不会吃肉，道尔基说láng崽还得一个多月才能断奶呢。陈阵说：那倒没事，昨天小láng的肚皮吃得都快爆了，它就是不会吃熟肉，也饿不死。我最担心的是，咱们一整天不在家，后方空虚，要是母láng抄了咱们的老窝，那就糟了。
除了张继原的马，其他人的马已跑不出速度，直到午夜前四人才回到家。二郎和huánghuáng已站在空空的狗食盆前等饭吃。陈阵滚鞍下马，先给了两条大狗几大块肉骨头。张继原和梁建中进包洗脸热茶，准备吃完茶和肉就睡觉。陈阵和杨克急忙跑到lángdòng前。两人搬开大案板，手电光下，小láng崽缩在dòng角的羊皮上，睡得正香。小母狗却饿得哼哼地叫，拼命想攀dòng壁爬出来吃奶，伊勒也焦急地围着dòng直转悠。陈阵急忙把小母狗抓出来递给伊勒，伊勒便把狗崽叼回了狗窝。
陈阵和杨克仔细看看dòng底，两块熟羊肉不见了，小láng崽的肚皮却向两边鼓起，嘴边鼻头油光光。它闭着眼睛，嘴角微翘，乐眯眯像是做着美梦的样子。杨克乐了：这小兔崽子把肉给独吞了。陈阵长长松了口气说：看来母láng目前是自顾不暇了。
第14章
一蒙古人名明忽里，有羊一群。一夜，láng入群中，毁伤其大半。翌日，此蒙古人来至王廷，以此事告之。合罕(元太宗窝阔台——引者注)问láng走入何方。正值此时，群穆斯林摔跤手恰于是处生获一láng，捆缚而至。合罕以一百巴里失购得是láng，而语蒙古人曰：“杀此动物亦于汝无益。”彼令以一千羊予之，曰：“我将释是láng，使之能以所发生之事告于其友，使彼等能离此而他去。”láng被释放后，适遇犬，撕为碎片。合罕以犬杀láng，大怒，令尽将犬击死。彼进入斡耳朵，怆然若有所思，顾诸维昔儿、廷臣而言曰：“我因我体虚弱，而释此láng，意能救此生物于垂死，长生天将赐我以福，我亦可得宽恕。然láng竟不免于犬，我亦难免于危殆矣!”
——(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窝阔台合罕记第三部分》(周良霄译注)
已感陌生的阳光，从蒙古包顶盖的木格中she进来。陈阵睁开眼睛，终于又看到草原chūn天冷冷的蓝天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套上袍子就钻出蒙古包，直奔小láng的土dòng。陈阵刚一出包，立即就被高原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
官布已将带羔羊群放出羊圈，不用羊倌赶，缓缓地自行走上羊圈对面的大草坡，另一群下羔羊群也在西边近处的草甸里吃草。还未下羔的母羊已经不多了，羊群走得十分缓慢。陈阵见杨克尚未出发，官布正在教杨克和张继原塞láng皮筒子，两个皮筒已经摊在空牛车上。陈阵马上转身向他们走过去。官布老人从gān草圈里弄来一小抱gān草，再把gān草卷成小卷轻轻地塞进láng皮筒子里，慢慢将皮筒撑鼓撑大，小心地撑出láng体原来的形状。老人说：这样可以防皮筒内皮抽缩粘连，损坏láng皮的质量。两个láng皮筒子塞满草以后，官布又将láng鼻孔轻轻扎通，穿上细皮绳。
官布问张继原有没有做套马杆的备用桦木秆，张继原连忙说有，并带老人走到牛车旁。老人从地上四五根长长的桦木杆中，选了最长最直的一根，足有七米长。然后将皮筒鼻尖上的细皮绳拴在长杆顶端，再在蒙古包门前三四米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把长杆竖在土坑里，竖直埋好踩实。两个láng皮筒悬挂在桦木杆上，被高高地送到空中，像两筒迎风招展的信号旗。
官布老人说：这样能风gān皮子，同时也能向草原上过往的人，亮出这家蒙古包猎人的猎绩。从前，要是挂出这两筒大láng旗，连盗马贼和土匪也不敢来了。陈阵、杨克和张继原都被杆顶上高高的大láng旗吸引得站定了脚跟。
两筒láng旗一左一右在风中猎猎飘动，被浩dàng的chūn风刮得横在天空。蓬松的láng毛立即收紧，顺顺地贴在láng身上，两筒láng皮竟像两条在草原上高速冲锋、活生生的战láng。
杨克惊叹道：láng死，可láng形和láng魂不死。它俩还在发狠地冲锋陷阵，锐气正盛，让我心惊肉跳。
陈阵也不由对杨克和张继原大发感慨：看着这两筒大láng旗，我就想起了一面面镶着金láng头的古代突厥骑兵的军旗。在láng旗下冲锋陷阵的草原骑兵，全身都一定奔腾着草原láng的血液，带着从láng那里学来的勇猛、凶悍和智慧征战世界。世界历史上，突厥骑兵又凶猛又智慧，西突厥被唐朝大军打出中国以后，就很快打出一块新地盘，并慢慢站稳脚跟，几百年后又突然崛起，一路势如破竹，攻下了连蒙古人也没攻下的东罗马首都君士坦丁堡和古老埃及，统一中亚西亚，建立了一个横跨欧亚非的奥斯曼大帝国，切断了东西方的贸易通道，垄断了东西方的商品jiāo换，以qiáng大的国力和武力压得西方百年抬不起头来。所有先进文明都是被bī出来的，西方森林láng被东方草原lángbī出了内海，bī下深海，bī进了大洋，变成了更加qiáng悍的海láng。他们驾起西方古老的贸易船和海盗船，到外海大洋去寻找通往东方的贸易新通道，结果无意中因祸得福，发现了美洲新大陆，抢得了比西欧大好几倍的富饶土地，以及印加、印第安人的银矿金山，为西方的资本主义的发展，抢得了第一船原始积累。结果，西方海láng壮大成世界上的大láng巨láng，资本láng，工业láng，科技láng，文化láng，再反攻东方，捣毁了奥斯曼大帝国，最终击败了东方草原老láng，而那些东方农耕羊就更不在话下了……
张继原说：我现在也觉得láng学是一门大学问，涉及的大问题太多了，怨不得你这么迷láng呢。杨克说：我看咱们哥仨也别自学大学课程了，钻钻这门学问倒更有意思。
官布站在杆下恭恭敬敬地仰望láng皮筒，久久不走。老人说：用大风来梳láng毛，能把láng毛里面的草渣和土灰都梳gān净，还梳不掉毛。大风chuī上几天，láng毛就顺了，好看了，可以走了……你们看，两条láng活了，它们俩走了，去腾格里那里了……一路走好。老人又虔诚地看了一会儿，就上羊圈清圈去了。陈阵、杨克和张继原三人连连道谢。
qiáng劲的草原chūn风chuī得陈阵两耳呜呜地生音生乐，像是远方láng群的哭嚎，也像文革前北京西什库教堂里哀哀的管风琴琴声，chuī得他满心凄凉哀伤。两条大láng皮筒被风chuī得横在天空，仰头望去，chūn风将láng毛梳理得光滑柔顺，一根根láng毛纤毫毕现，在阳光下发出润泽的亮色，一副盛装赴宴的样子。两条大láng在蓝色的腾格里并肩追逐嬉戏，又不断拥抱翻滚，似有一种解脱的轻松。陈阵一点也觉不出láng身子里充满gān草，反而觉得那里面充满了激情的生命和欢乐的战斗力。蒙古包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在它们身下飘飞，两条大láng又像是在天上翻云破雾，迎风飞翔。飞向腾格里，飞向天láng星，飞向它们一生所崇仰的自由天堂，并带走草原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