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一直拎着小láng崽不放,láng崽仍在装死,没有丝毫反抗,没有一息声音。可是他摸摸láng崽的前胸,里面的心脏却怦怦急跳,快得吓人。道尔基说:你把它放到地上看看。陈阵刚把小láng崽放到地上,小láng崽突然就活了过来,拼命地往人少狗少的地方爬,那速度快得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具汽车。huánghuáng三步两步就追上了它,刚要下口,被三人大声喝住。陈阵急忙跑过去把小láng崽抓住,装进帆布书包里。huánghuáng非常不满地瞪着陈阵,看样子它很想亲口咬死几只láng崽,才能解它心头之恨。陈阵发现二郎却冲着小láng崽发愣,还轻轻地摇尾巴。

  陈阵打开书包,三个知青立刻兴奋得像是三个顽童,到京城郊外掏了一窝鸟蛋,几个人你一只我一只,抢着拎小láng崽的耳朵,一眨眼的工夫就把dòng里的小láng崽全部拎到帆布包里。陈阵把书包扣好,挂在马鞍上,准备回撤。道尔基看了看四周说:母láng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咱们往回走,要绕个大圈,要不母láng会跟到营盘去的。三人好像突然意识到危险,这才想起书包里装的不是鸟蛋,而是让汉人闻之色变的láng!

  第11章

  察剌孩领忽兄死而妻其嫂,生二子,一曰更都赤那,一曰玉律贞赤那。蒙语赤那译言láng……《史集》特别解释二子之名为雄láng及雌láng。赤那思部即此二子之后。

  ……

  赤那思即《元史·宗室世系表》之直斯,斯(S)为复数,意为láng之集团也。

  ——韩儒林《成吉思汗十三翼考》

  三人匆匆跨上马,跟着道尔基向西穿苇地,再向南绕碱滩,专走难留马蹄足迹的地方往家急行。一路上,三个北京学生都有些紧张,不仅没有胜利的感觉,相反还有作贼于豪门的心虚。生怕事后发了疯的失主率兵追踪,跟他们玩命。

  但陈阵想到了被母láng叼走的羊羔,心里稍稍感到一点平衡,他这个羊倌总算替被杀的羊羔报了仇。掏一窝láng就等于保一群羊,如果他们没有发现并掏到这七只láng崽,那么它们和它们的后代日后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牲畜。掏láng窝绝对是蒙古草原人与草原láng进行生存战争的有效战法,掏一窝láng崽,就等于消灭一小群láng,掏到这七只láng崽虽然很难,但还是要比打七条大láng容易了许多。可是为什么蒙古人早已发明了这一快捷有效的灭láng战法,却仍然没有减缓láng灾呢?陈阵向道尔基提出了这个疑问。

  道尔基说:láng太jīng了,它下láng崽会挑时候。都说láng和狗一万年前是一家,实际上láng比狗贼得不能比。狗每年在chūn节刚过半个月就下崽,可láng下崽,偏偏挑在开chūn,那时雪刚刚化完,羊群刚刚开始下羔。chūn天接羔是蒙古人一年最忙最累最打紧的时候,一群羊分成两群,全部劳力都上了羊群。人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哪还有力气去掏láng。等接完羔,人闲下来了,可láng崽已经长大,不住在lángdòng里了。láng平时不住lángdòng,只有在母láng下崽的时候才用lángdòng。小láng差不多一满月就睁开眼,再过一个多月就能跟láng妈到处乱跑。这时候再去掏láng,lángdòng早就空了。要是láng在夏天秋天冬天下崽,那时候人有闲工夫,大家都去掏láng崽,那láng早就让人给打完了。láng在开chūn下崽还有个好处,母láng可以偷羊羔,喂láng崽教láng崽。嫩羔肉可是láng崽的好食,只要有羊羔肉,母láng就不怕奶不够,就是下了十几只láng崽也能养活……

  杨克一拍马鞍说道:láng啊,láng,我真服了你了,下崽还要挑时候。可不嘛,chūn天接羔太累,我跟着那些下羔的羊群,天天背着运羔的大毡袋,一次装四五只,一天来回跑十几趟,人都累趴蛋了。要不是咱们第一次掏láng,图个新鲜,谁能费这么大牛劲!以后我可再也不去掏láng窝了。今儿我回去就得睡觉。

  杨克连连打哈欠。陈阵也突然感到困得不行,也想回包倒头就睡。但是láng的话题又使他舍不得丢掉,他qiáng打起jīng神问下去:那,这儿的老牧民为什么都不太愿意掏láng崽?

  道尔基说:本地的牧民都信喇嘛教,从前差不多家家都得出一个人去当喇嘛。喇嘛行善,不让乱杀生,多杀láng崽也会损寿。我不信喇嘛,不怕损寿。我们东北蒙族,人死了也不喂láng,就是láng打光了,我也不怕。我们东北蒙族学会种地以后,就跟你们汉人一样了,也相信入土为安。

  离被掏的lángdòng越来越远,但陈阵总感到背后有一种像幽灵一样的yīn风跟随着他,弄得他一路上心神不宁,隐隐感觉到灵魂深处传来的恐惧和不安。在大都市长大、以前与láng毫无关系的他,竟然决定了七条蒙古láng的命运。这窝láng崽的妈,太凶猛狡猾了,这窝láng崽没准就是那条láng王的后代,或者是一窝蒙古草原láng的优良纯种。如果不是他锲而不舍的痴迷,这七条láng崽肯定能够躲过这一劫,健康长大,日后成为叱吒草原的勇士。然而由于他的到来,láng崽的命运彻底改变了,他从此与整个草原láng群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因此结下了不解之仇。整个额仑草原的láng家族,会在那条聪慧顽qiáng的母láng带领下,在草原深夜的黑暗里来向他追魂索债,并不断来咬噬他的灵魂。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

  回到蒙古包,已是午后。陈阵把装láng崽的书包挂在蒙包的哈那墙上。四个人围坐炉旁,加火热茶,吃烤肉,一边讨论怎样处理这七只小láng崽。道尔基说:处理láng崽还用得着讨论吗,喝完茶你们来看我的,两分钟也用不了。

  陈阵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面临那个最棘手问题——养láng。在他一开始产生养láng崽的念头时,就预知这个举动将会遭到几乎所有牧民、gān部和知青的反对。无论从政治、信仰、宗教、民族关系上,还是从心理、生产和安全上来看,养láng绝对是一件居心叵测、别有用心的大坏事。文革初期在北京动物园里,管理员仅仅只是将一只缺奶的小老虎,和一条把它喂大的母狗养在一个笼子里,就成了重大政治问题,说这是宣扬反动的阶级调和论,管理员被审查批斗。那么把láng养在羊群牛群狗群旁边,这不是公然敌我不分,认敌为友吗?在草原,láng既是牧民的仇敌,又是牧民尤其是老人心目中敬畏的神灵和图腾,是他们灵魂升天的载体。神灵或图腾只能顶礼膜拜,哪能像家狗家奴似的被人豢养呢?从宗教心理、生产安全上来说,养虎为患,养láng为祸;真把小láng养起来,毕利格阿爸会不会再也不认他这个汉人儿子了?

  可是,陈阵没有丝毫要亵渎神灵、亵渎蒙古民族宗教情感的动机,相反,正因为他对蒙古民族láng图腾的尊重,对深奥玄妙的láng课题的痴迷,他才一天比一天更迫切地想养一条小láng。láng的行踪如此神出鬼没,如果他不亲手养一条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活láng,他对láng的认识只能停留在虚无玄妙的民间故事、或一般人的普通认识水平,甚至是汉族仇视láng仇恨láng的民族偏见之上。从他们这一批1967年最早离开北京的知青开始,大批的内地人,内地的枪支弹药就不断涌入蒙古草原。草原上的láng正在减少,可能再过若gān年,人们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一窝七只láng崽的lángdòng了。要想从牧民那里要只láng崽来养那是不可能的,要养láng只有自己抓。他不能等了,既然这次自己亲手抓住了láng崽,就一定要养一条láng。但是,为了不伤害牧民和尤其是老人的情感,陈阵还得找一些能让牧民勉qiáng接受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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