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43)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深深陷入了对自己这一行为的怀疑和忧虑之中。

  该读书了,但陈阵步履迟疑,他感到自己在jīng神和情感上仿佛患了小láng依赖症。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láng,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小láng做些什么。

  小láng的性格最终决定了小láng的命运。

  陈阵始终认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最后失去了小láng,是腾格里安排的一种必然,也是腾格里对他良心的终生惩罚,使他成为良心上的终身罪犯,永远得不到宽恕。

  小láng伤情的突然恶化,是在一个无风、无月亮、无星星和无狗吠的黑夜。古老的额仑草原静谧得如同化石中的植物标本,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后半夜,陈阵突然被一阵猛烈的铁链哗哗声惊醒。qiáng烈的惊悚,使得他头脑异常清醒,听力超常灵敏。他侧耳静听,在铁链声的间隙,隐隐地从边境大山那边传来了微弱的láng嗥,断断续续,如簧如箫,苍老哀伤,焦急愤懑。那些被赶出家园和国土的残败láng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骠悍的láng军团攻杀,只剩下白láng王和几条伤láng孤láng,逃回了边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边防公路之间的无人区。然而,它们却无法返回充满血腥的故土。láng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寻找和收拢被打散的残兵,准备再次率兵攻杀过去,拼死一战。

  陈阵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听到额仑自由láng的嗥声了。那微弱颤抖焦急的嗥声,却包含了他所担心的所有讯息。他想,毕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泪,这惨烈的嗥声比完全听不到嗥声更让人绝望。额仑草原大部分最qiáng悍、凶猛和智慧的头láng大láng,已被特等she手们最先消灭。大雪覆盖额仑草原以后,吉普已停行,但是那些骑兵出身的特等she手早已换上快马继续去追杀残láng。额仑草原láng好像已经没有实力再去杀出一条血路,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新地盘了。

  陈阵最为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久违的láng嗥声忽然唤起了小láng的全部希望、冲动、反抗和求战欲。它好像是一个被囚禁的草原孤儿王子,听到了失散已久的苍老父王的呼声,而且是苍老的求援声。它顿时变得焦躁狂bào,急得想要把自己变成一发pào弹发she出去,又急得想发出大pào一样的轰响来回应láng嗥。然而,小láng的咽喉已伤,它已经发不出一丝láng嗥声来回应父王和同类的呼叫,它急得发疯发狂,豁出命地冲跃、冲拽铁链和木桩,不惜冲断脖颈,也要冲断铁链,冲断项圈,冲断木桩。陈阵的身体感到了冻土的qiáng烈震动,从láng圈方向传来的那一阵阵激烈的声响中,他能想象出小láng在助跑!在冲击!在吐血!小láng越冲越狠,越冲越bào烈。

  陈阵吓得掀开皮被,迅速穿上皮裤皮袍,冲出了蒙古包。手电光下,雪地上血迹斑斑,小láng果然在大口喷血,一次又一次的狂冲,它的项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头,铁链绷得像快绷断的弓弦,胸口挂满一条条的血冰。láng圈里血沫横飞,血气蒸腾,杀气腾腾。

  陈阵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企图抱住小láng的脖子,但他刚一伸手就被小láng吭地一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块羊皮。杨克也疯了似地冲了过来,但两人根本接近不了小láng,它憋蓄已久的疯狂,使它像杀红了眼的恶魔,又简直像一条残忍自杀的疯láng。两人慌得用一块盖牛粪的又厚又脏的大毡子扑住了láng,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下。小láng在血战中完全疯了,咬地、咬毡子、咬它一切够得着的东西,还拼命甩头挣链。陈阵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但他必须耐着性子一声一声亲切地叫着小láng,小láng……不知过了多久,小láng才终于拼尽了力气,才慢慢瘫软下来。两人像是经历了一场与野láng的徒手肉搏,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白气。

  天已渐亮,两人掀开毡子,看到了小láng疯狂反抗、拼争自由和渴望父爱的严重后果:那颗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根显然是在撕咬那块脏毡子的时候拽断的,血流不止,它很可能已把脏毡上的毒菌咬进伤口里。jīng疲力竭的小láng,喉咙里不断冒血,比那次搬家时候冒得还要凶猛,显然是旧伤复发,而且伤上加伤。小láng瞪着血眼,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血,皮袍上,厚毡上,láng圈里,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迹,比杀一只马驹子的血似乎还要多,血都已冻凝成冰。

  陈阵吓得双腿发软,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回可算完了……杨克说:小láng可能把身上一半的血都喷出来了,这样下去血会流光的……

  两人急得团团转,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给小láng止住血。陈阵慌忙骑马去请毕利格阿爸。老人见到满身是血的陈阵也吓了一跳,急忙跟着陈阵跑过来。老人见小láng还在流血,忙问:有没有止血药?陈阵连忙把云南白药的小药瓶全都拿了出来,一共四瓶。老人走进蒙古包,从手把肉盆里,挑出一整个熟羊肺,用暖壶里的热水化开泡软,切掉了气管等硬物,把左右两肺断开,然后在软肺表面涂满白药,走到láng圈旁边,让陈阵喂小láng。陈阵刚把食盆送进láng圈,小láng便叼住一叶肺吞了下去。羊肺经过食道吸泡了血,便鼓胀了起来,小láng差点被噎住。涂着白药的柔软羊肺像止血棉,在咽喉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困难地通过喉咙。泡胀的羊肺止压了血管,并把白药抹在了食道的伤口上。小láng费力地吞进两叶羊肺,口中的血才渐渐减少。

  老人摇了摇头说:活不成了,血流得太多,伤口又在要命的喉咙里,就算这一次止住了,下次它再听见野láng叫,你还能止住吗?这条láng,可怜呐,不让你养láng,你偏要养。我看着比刀子割我脖子还难受啊……这哪是láng过的日子,比狗都不如,比原先的蒙古奴隶还惨。蒙古láng宁死也不肯过这种日子的……

  陈阵哀求道:阿爸,我要给它养老送终,您看它还有救吗?您把您治病的法子全教给我吧……

  老人瞪眼道:你还想养?趁着它还像一条láng,还有一股láng的狠劲,赶紧把它打死,让小láng像野láng一样战死!别像病狗那样窝囊死!成全它的灵魂吧!

  陈阵双手发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自己来亲手打死小láng,这可是他历经风险、千辛万苦才养大的小láng呵。他qiáng忍眼泪,再一次恳求:阿爸,您听我说,我哪能下得了手……就是有一星半点的希望我也要救活它……

  老人脸一沉,气得猛咳了几下,往雪地上啐了一大口痰,吼道:你们汉人永远不明白蒙古人的láng!

  说完,老人气呼呼地跨上马,朝马狠狠抽了一鞭,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蒙古包奔去。

  陈阵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好像他的灵魂也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两个人像木桩似地定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杨克用靴子踢着雪地,低头说:阿爸从来没对咱俩发过这么大的火呢……小láng已经不是láng崽了,它长大了,它会为了自由跟咱们拼命的,láng才是真正“不自由,毋宁死”的种族。照这个样子,小láng肯定是活不了了,我看还是听阿爸的话吧,给小láng最后一次做láng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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