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44)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的泪在面颊上冻成了一长串冰珠。他长叹一声说:我何尝不理解阿爸说的意思?可是从感情上,我下得了这个手吗?将来如果我有儿子的话,我都不会像养小láng这样玩儿命地疼他了……让我再好好想想……

  失血过量的小láng,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láng圈的边缘,用爪子刨了圈外几大块雪,张嘴就要吃。陈阵急忙抱住了它,问杨克:小láng一定是想用雪来止疼,该不该让它吃?

  杨克说:我看小láng是渴了,流了那么多血能不渴吗?我看现在一切都随它,由它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吧。

  陈阵松开了手,小láng立即大口大口地吞咽雪块。虚弱的小láng疼冷jiāo加,浑身剧烈抖动,犹如古代被剥了皮袍罚冻的草原奴隶。小láng终于站不住了,瘫倒在地,它费力地蜷缩起来,用大尾巴弯过来捂住自己了的鼻子和脸。小láng还在发抖,每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它全身都会痉挛般地颤抖,到吐气的时候颤抖才会减弱,一颤一吸一停,久久无法止息。陈阵的心也开始痉挛,他从来没有见过小láng这样软弱无助,他找来一条厚毡盖在小láng的身上,恍惚间觉得小láng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脱离它的身体,好像已经不是他原来养的那条小láng了。

  到了中午,陈阵给小láng煮了一锅肥羊尾肉丁粥,用雪块拌温了以后,端去喂小láng。小láng用足全身的力气,摆出láng吞虎咽的贪婪架势,然而,它却再没有láng的吃相了。它吃吃停停,停停吃吃,边吃边滴血边咳嗽。咽喉深处的伤口仍然在出血,平时一顿就能消灭的一锅肉粥,竟然吃了两天三顿。

  那两天里,陈阵和杨克白天黑夜提心吊胆地轮流守候服侍小láng。但小láng一顿比一顿吃得少,最后一顿几乎完全咽不下去了,咽下去的全是它自己的血。陈阵赶紧骑上快马,带了三瓶草原白酒,请来了大队shòu医。shòu医看了满地的血就说:别费事了,亏得是条láng,要是条狗,早就没命啦。

  shòu医连一粒药也没给,跃上马就去了别家的蒙古包。

  到第三天早晨,陈阵一出包,发现小láng自己扒开毡子,躺在地上后仰着脖子急促喘气。他和杨克跑去一看,两人都慌了手脚。小láng的脖子肿得快被项圈勒破,只能后仰脖子才能喘到半口气。陈阵急忙给小láng的项圈松了两个扣,小láng大口喘气,喘了半天也喘不平稳,它又挣扎地站起来。两人掐开小láng的嘴,只见半边牙chuáng和整个喉咙肿得像巨大的肿瘤,表皮已经开始溃烂。

  陈阵绝望地坐倒在地。小láng挣扎地撑起两条前腿,勉qiáng端坐在他的面前,半张着嘴,半吐着舌头,滴着半是血水的唾液,像看老láng一样地看着陈阵,好像有话要跟他说,然而却喘得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陈阵泪如雨下,他抱住小láng的脖子,和小láng最后一次紧紧地碰了碰额头和鼻子。小láng似乎有些坚持不住,两条负重的前腿又剧烈地颤抖起来。

  陈阵猛地站起,跑到蒙古包旁,悄悄抓起半截铁钎,然后转过身,又把铁钎藏到身后,大步朝小láng跑去。小láng仍然端坐着急促喘息,两条腿抖得更加厉害,眼看就要倒下。陈阵急忙转到小láng的身后,高举铁钎,用足全身的力气,朝小láng的后脑砸了下去。小láng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软软倒在地上,像一头真正的蒙古草原láng,硬挺到了最后一刻……

  那个瞬间,陈阵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击出体外,他似乎又听到灵魂冲出天灵盖的铮铮声响,这次飞出的灵魂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陈阵像一段惨白的冰柱,冻凝在láng圈里……

  全家的大狗小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跑了过来,看到已经倒地死去的小láng,上来闻了闻,都惊吓得跑散了。只有二郎冲着两位主人愤怒地狂吼不止。

  杨克噙着泪水说:剩下的事情,也该像毕利格阿爸那样来做。我来剥láng皮筒,你进包歇歇吧。

  陈阵木木地说:是咱们俩一起掏的láng崽,最后就让咱俩一起剥皮筒,送它去腾格里吧。

  两人控制着发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剥出了láng皮筒,láng毛依旧浓密油亮,但láng身已只剩下一层瘦膘。杨克把láng皮筒放在蒙古包的顶上,陈阵拿了一个gān净的麻袋,装上小láng的肉身,拴在马鞍后面。两人骑马上山,跑到一个山顶,找到几块布满白色鹰粪的岩石,用马蹄袖扫净了雪,把小láng的尸体轻轻地平放在上面。他俩临时选择的天葬场寒冷肃穆,脱去战袍的小láng已面目全非,陈阵已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小láng了,只觉得它像所有战死沙场、被人剥了皮的草原大láng一模一样。陈阵和杨克面对宝贝小láng惨白的尸体,却没有了一滴眼泪。在蒙古草原,几乎每一条蒙古láng都是毛茸茸地来,赤条条地去,把勇敢、qiáng悍和智慧,以及美丽的草原留在人间。此刻的小láng,虽已脱去战袍,但也卸下了锁链,它终于像自己的láng家族成员和所有战死的草原láng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面对坦dàng旷达的草原。小láng从此将正式回归láng群,重归草原战士的行列,腾格里是一定不会拒绝小láng的灵魂的。

  他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已有两只苍鹰正在头顶上空盘旋。两人再低头看看小láng,它的身体已经冻硬了薄薄一层,陈阵和杨克急忙上马下山。等他俩走到草甸的时候,回头看,那两只鹰已经螺旋下降到山顶岩石附近。小láng还没有冻硬,它将被迅速天葬,由草原鹰带上高高的腾格里。

  回到家,高建中已经挑好了一根长达六七米的桦木杆,放在蒙古包门前,并在láng皮筒里塞满了huánggān草。陈阵将细皮绳穿进小láng的鼻孔,再把皮绳的另一端拴在桦木杆的顶端。三个人把笔直的桦木杆,端端正正地插在蒙古包门前的大雪堆里。

  猛烈的西北风,将小láng的长长皮筒chuī得横在天空,把它的战袍梳理得gān净流畅,如同上天赴宴的盛装。蒙古包烟筒冒出的白烟,在小láng身下飘动,小láng犹如腾云驾雾,在云烟中自由快乐地翻滚飞舞。此时它的脖子上再没有铁链枷锁,它的脚下再没有狭小的牢地。

  陈阵和杨克久久地仰望着空中的小láng,仰望腾格里。陈阵低低自语:小láng,小láng,腾格里会告诉你的身世和真相的。在我的梦里咬我,狠狠地咬吧……

  陈阵迷茫的目光追随着小láng调皮而生动的舞姿,那是它留在世上不散的外形,那美丽威武的外形里似乎仍然包裹着小láng自由和不屈的魂灵。突然,小láng长长的筒形身体和长长的毛茸茸大尾巴,像游龙一样地拱动了几下,陈阵心里暗暗一惊,他似乎看到了飞云飞雪里的láng首龙身的飞龙。小láng的长身又像海豚似的上下起伏地拱动了几下,像是在用力游动加速……风声呼啸、白毛狂飞,小láng像一条金色的飞龙,腾云驾雾,载雪乘风,快乐飞翔,飞向腾格里、飞向天láng星、飞向自由的太空宇宙、飞向千万年来所有战死的蒙古草原láng的灵魂集聚之地……

  那一刹,陈阵相信,他已见到了真正属于自己内心的láng图腾。

  尾声

  额仑láng群消失以后的第二年早chūn,兵团下令减少草原狗的数量,以节约宝贵的牛羊肉食,用来供应没有油水的农业团。首先遭此厄运的是狗崽们,草原上新生的一茬小狗崽几乎都被抛上腾格里,额仑草原到处都能听到母狗们凄厉的哭嚎声,还能看到母狗刨出被主人悄悄埋掉的狗崽,并叼着死狗崽发疯转圈。草原女人们嚎啕大哭,男人们则默默流泪。草原大狗和猎狗也一天天消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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