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42)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小láng的牙齿和咽喉的伤,还是影响了它的láng性气概,原先三口两口就能吞下的肥羊尾,现在却需要七口八口才能吞进肚。陈阵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不知道小láng的伤能不能彻底痊愈。

  人迹罕至的边境冬季草原,弥散着远比深秋更沉重的凄凉,露出雪面的每一根飘摇的草尖上,都透出苍老衰败的气息。短暂的绿季走了,枪下残存的候鸟们飞走了,曾经勇猛喧嚣,神出鬼没的láng群已一去不再复返,凄清寂静单调的草原更加了无生气。陈阵心中一次次涌出茫无边际的悲凉,他不知道苏武当年在北海草原,究竟是怎么熬过那样漫长的岁月?他更不知道,在如此荒无人烟的高寒雪原,如果没有小láng和那些从北京带来的书籍,他会不会发疯发狂或是发痴发呆发麻发木?杨克曾说,他父亲年轻时在英国留学时发现,那些接近北极圈的欧洲居民的自杀率相当高。而那片俄罗斯草原和西伯利亚荒原上,许多个世纪来流行的斯拉夫忧郁症,也与茫茫雪原上黑暗漫长的冬季连在一起。但是为什么人口稀少的蒙古草原人,却jīng神健全地在蒙古草原和黑夜漫长的雪原上生活了几千年呢?他们一定是靠着同草原láng紧张、激dàng和残酷的战争,才获得了代代qiáng健的体魄与jīng神的。

  草原láng是草原人肉体上的半个敌人,却是jīng神上至尊的宗师。一旦把它们消灭gān净,鲜红的太阳就照不亮草原,而死水般的安宁就会带来消沉、萎靡、颓废和百无聊赖等等更可怕的jīng神敌人,将千万年充满豪迈激情的草原民族jīng神彻底摧毁。

  草原láng消失了,额仑草原的烈酒销量几乎增长了一倍……

  陈阵开始说服自己:当年的苏武,定是仰仗着与北海草原凶猛蒙古láng的搏斗,战胜了寂寞的孤独岁月。苏武成天生活在láng群的包围中,是绝不能消沉也不允许萎顿的。而且,匈奴单于配给苏武的那个蒙古牧羊姑娘,也一定是一个像嘎斯迈那样的勇敢、qiáng悍而又善良的草原女人。这对患难夫妻生下的那个孩子,也定是一个敢于钻lángdòng的“巴雅尔”,这个温暖而坚qiáng的家庭肯定在jīng神上支撑了苏武。遗憾的是,后来出使草原的汉使,只救出了苏武夫妇,而那个“巴雅尔”却永远留在了蒙古草原。陈阵越来越坚定甚至偏激地认定,是草原láng和lángjīng神最终造就了不rǔ使命、保持汉节的伟大的苏武。一个苏武尚且如此,那整个草原民族呢?

  láng图腾,草原魂,草原民族刚毅之魂。

  知青的荒凉岁月,幸而陈阵身边的小láng始终野性勃勃。

  小láng越长越大,铁链显得越来越短。敏感不吃亏的小láng只要稍稍感到铁链与它的身长比例有些“失调”,它就会像受到nüè待的烈性囚犯那样疯狂抗议:拼尽全身力气冲拽铁链,冲拽木桩,要求给它增加铁链长度的待遇。不达到目的,几乎不惜把自己勒死。小láng咽喉的伤还未长好,陈阵只得又为小láng加长了一小截铁链,只有20厘米长。然而,陈阵不得不承认,对已经长成大láng的“小láng”,新加长的铁链还是显短,但是他不敢再给它加长了。否则,铁链越长,小láng的助跑的距离就会越长,冲拽铁链的力量就会越qiáng。陈阵担心铁链总有一天会被小láng磨损冲断。

  开始采取狱中斗争的小láng,对拼死争夺到的每一寸铁链长度都非常珍惜,只要铁链稍一加长,它就会转圈疯跑,为新争到的每一寸自由而狂欢。小láng的四爪一踩到了huáng草圈外的新雪地,就像是攻占了新领地,比捕杀了一匹肥马驹还激狂。还不等陈阵替它清雪扩圈,小láng马上就在新láng圈里跑得像轮盘赌一样疯狂。呼呼呼,呼呼呼,一圈又一圈,像是十几条前后追逐的láng队;又像打草机和粉碎机,铁链狂扫,huáng草破碎,草沫飞舞。小láng发疯似地旋转,像一个可怕的huáng风怪,平地卷起龙卷风一般的huánglánghuáng草huáng沙风圈,让近在咫尺的陈阵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小láng在高速奔跑和旋转中,被qiáng大的离心力像甩链球一样地甩出去,逃进深山,冲出国境。

  每次只要陈阵一坐到小láng的圈旁,他心中的荒凉感就会立即消失,就像一股qiáng大的野性充填到心中,一管热辣的láng血输进血管,体内勃勃的生命力开始膨胀。陈阵情绪的发动机,被小láng高转速的引擎打着了火,也轰轰隆隆地奔突起来,使他感到兴奋和充实。

  陈阵又开始兴致勃勃地欣赏小láng的表演了。看着看着,他就发现,小láng不光是在庆祝狂欢,还好像另有企图,小láng的兴奋过去了以后,还在拼命跑。陈阵感到小láng好像是在本能地锻炼速度,锻炼着越狱逃跑的本领,它企图挣脱铁链的劲头也远远qiáng于夏秋时节。这条越来越qiáng壮,越来越成熟的小láng,眼巴巴地望着辽阔无边的自由草原,似乎已被眼前触爪可及的自由,刺激诱惑得再也忍受不了脖子上的枷锁。陈阵非常理解小láng的心情和欲望,在自由的大草原上,让天性自由酷爱自由的láng目睹着咫尺外的自由,可又不让它得到自由,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但是陈阵不得不让小láng继续忍受,面对着雪原上连大láng都难以生存的漫长严冬,它一旦逃离这个láng圈,只有死路一条。小láng不断挣链,更加延缓了咽喉创伤的愈合。陈阵望着小láng,心口常常一阵阵发紧发疼。他只能增加了检查铁链、项圈和木桩的次数,严防它从自己眼皮子底下yīn谋越狱,逃向自由的死亡之地。

  小láng半张着嘴,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有时还笑呵呵地向陈阵瞟一眼,那眼神如电光火石稍纵即逝。那个瞬间,陈阵心里忽而觉得无比温暖与感动——他的生命力难道已经萎缩了么?他的意志与梦想难道就此了结了么?面对着小láng的野性与蓬勃,陈阵惭愧地自问。他发现小láng昂扬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迅猛地烘gān他生命中沤烟的湿柴。那么就让小láng纵情发泄,尽情燃烧吧,他要让小láng跑个痛快。

  小láng又疯跑了几圈,开始跌跌撞撞起来,突然,它猛地刹车停步,站在那里大口喘气,身体晃了两下,噗地趴倒在地。陈阵不知发生什么事,慌忙跑进láng圈,想扶起小láng。却发现它的两只láng眼,明明望着他,却聚不拢视焦,对不准他的眼睛了。小láng挣扎了几下,自己站了起来,晃了两晃,又重重地跌倒在地,像一条喝醉酒的láng。陈阵乐出了声,显然小láng飞速转磨转晕了。láng从来没有在像驴拉磨一样的跑道上如此疯跑过,即使毛驴转圈拉磨,还要蒙上眼睛,更何况是láng了。陈阵第一次见到晕láng,小láng晕得东倒西歪,难受得张大嘴直想吐。

  陈阵急忙给小láng打来半盆温水,小láng晃晃悠悠,当地一声,鼻梁撞到了盆边。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总算探头喝到了水。然后张开四肢,侧躺在地,喘了半天,重又站起来。奇怪的是,它刚刚缓过劲来,又上了赌盘转磨疯跑。

  陈阵心里一阵酸涩,一种更为qiáng烈的自责突然袭来。在这荒无人迹的流放之地,有小láng陪伴,有láng圈里的生命发动机对他的不断充电,才使他有力量熬过这几乎望不见尽头的冬季。这片肥沃而荆棘丛生的土地,充满了两种民族的性格和命运的冲撞,令他一生受用不尽。然而,他对láng的景仰与崇拜,他试图克服汉民族对láng的无知与偏见的研究和努力,难道真的必须以对小láng的囚禁羁押为前提、以小láng失去自由和快乐为代价,才能实施与实现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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