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07)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杨克连连点头说:像!越听越像。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没往那儿琢磨。胡松华唱的蒙古《赞歌》,尤其是开头那段,那么多的拐弯颤音,那么长的拖音,活脱脱是从láng嗥那儿模仿过来的。这两年咱们听了那么多的蒙古民歌,几乎没有一首歌不带长长的颤音和拐弯拖音的。可惜,没有录音机,要是能把láng嗥láng歌和蒙古民歌都录下来再作比较,那就一定能找出两者的关系来。

  陈阵说:咱们汉人也喜欢听蒙古民歌,苍凉悠长,像草原一样辽阔,可没人知道蒙古歌的源头原来是láng。不过,现在内蒙的蒙族人,都不愿意承认他们的民歌是从láng歌那儿演变来的。我问过好几个牧民,有的说不是,有的支支吾吾。这也不奇怪,现在《红灯记》里不是在唱“……狱警传,似láng嚎”么,那谁还敢说蒙古民歌来源于láng?要不然,那首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的《赞歌》就该封杀了,歌手也会被打成反革命。可事实就是事实,这绝不是巧合。

  陈阵叹道:真正能传递蒙古大草原jīng神的歌声,只有láng歌和蒙古民歌。

  二郎率领两家的大狗小狗,冲西北方向又是一通狂吼。等狗叫一停,小láng再嗥,慢慢地小láng已经能够不受狗声的gān扰了,熟练地发出标准的láng声。小láng连嗥了五六次,突然停了下来,跑到圈边上的水盆旁边,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然后又跑回西北边长嗥起来,嗥了几次便停住,竖起耳朵静候回音。过了很长时间,在一阵杂乱的众láng嗥声之后,突然,从西边山坡上传来一个粗重威严的嗥声。那声音像是一头láng王或是头láng发出来的,嗥声带有命令式的口气,尾音不长,顿音明显。陈阵能从这láng嗥声中,感到那láng王体格雄壮,胸宽背阔,胸腔深厚。两人都被这嗥声镇吓得不敢再出一点声音。

  小láng又是一愣,但马上就高兴地蹦起来。它摆好身姿,低头运气,但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极力去模仿那个嗥声。小láng的声音虽然很嫩,但它模仿的顿音尾音和口气却很准。小láng一连学了几次,可是那头láng王威严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出现。

  陈阵费力地猜测这次对话的意思和效果。他想,可能láng王在问小láng:你到底是谁?是谁家的孩子?快回答!可是小láng的回答竟然只是把它的问话重复了一遍: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快回答!并且还带着模仿láng王居高临下的那种命令口气。那头láng王一定被气得火冒三丈,而且还加深了对这条小láng的怀疑。如此一问一答,效果简直糟透了。

  小láng显然不懂láng群中的等级地位关系,更不懂láng群的辈分礼节。小láng竟敢当着众láng模仿láng王的询问,一定被众láng视为藐视权威、目无长辈的无礼行为。众láng发出一片短促的叫声,像是义愤填膺,又像是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儿,群láng不吭气了,可小láng却来了劲。它虽然不懂láng王的问话和群láng的愤怒,但它觉得黑暗中的那些影子已经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还想和它联系。小láng急切地希望继续jiāo流,可是它又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它急得只好不断重复刚学来的句子,向黑暗发出一句又一句的láng话:你是谁家的孩子?……快回答!快回答!快回答!

  所有的大láng一定抓耳挠腮,摸不着láng头了。草原láng在蒙古大草原生活了几万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小láng。它显然是在人的营盘上,呆在狗旁和羊群旁,嘻嘻哈哈,满不在乎,胡言乱语。那么它到底是不是láng呢?如果是,它跟láng的天敌,那些人和狗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听小láng的口气,它急于想要跟láng群对话,但它好像生活得不错,没有人和狗欺负它,声音底气十足,一副吃得很饱的样子。既然人和狗对它那么好,它究竟想要gān什么呢?

  陈阵望着无边的黑暗中远远闪烁的幽幽绿眼,极力设身处地想像着群láng的猜测和判断。此时,láng王和群láng一定是láng眼瞪绿眼,一定越来越觉得这条小láng极为可疑。

  小láng停止嗥叫,很想再听听黑影的回答。它坐立不安,频频倒爪,焦急等待。

  陈阵对这一效果既失望又担忧。那条雄壮威严的láng王,很可能就是小láng的亲爸爸,但是从小失去父爱的小láng,已经不知道怎么跟父亲撒娇和jiāo流了。陈阵担心小láng再一次失掉父爱,可能永远再也得不到父爱了。那么,孤独的小láng真是会从此属于人类、属于他和杨克了么?

  忽然,又有长长的láng嗥传来,好像是一条母láng发出的,那声音亲切绵软、温柔悲哀,满含着母爱的痛苦、忧伤和期盼,尾音颤抖悠长。这可能是一句意思很多,情感极深的láng语。陈阵猜测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孩子啊,你还记得妈妈吗?我是你的妈妈……我好想你啊,我找你找得好苦,我总算听到你的声音了……我的宝贝,快回到妈妈身边来吧……大家都想你……欧……欧……

  从母láng心底深处发出的、天下最深痛的母性哀歌,呜呜咽咽,悲凉凄婉,穿透悠远的岁月,震dàng在荒凉古老的原始草原上。陈阵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杨克也两眼泪光。

  小láng被这断断续续,悲悲切切的声音深深触动。它本能地感到这是它的“亲人”在呼唤它。小láng发狂了,它比抢食的动作更凶猛地冲撞铁链,项圈勒得它长吐舌头乱喘气。那条母láng又呜呜欧欧悲伤地长嗥起来,不一会儿,又有更多的母láng加入到寻子唤子的悲歌行列之中,草原上哀歌一片。母láng们的哀歌将原本就具有哭腔形式的láng嗥,表现得表里如一淋漓尽致。这一夜,此起彼落忧伤的láng歌哭嗥,在额仑草原持续了很久很久,成为动天地,泣鬼神,摄人魂的千古绝唱。母láng们像是要把千万年来,年年丧子丧女的积怨统统哭泄出来,苍茫黑暗的草原沉浸在万年的悲痛之中。

  陈阵默默肃立,只觉得彻骨的寒冷。杨克噙着泪水,慢慢走进小láng,握住小láng脖子上的皮项圈,拍拍它的头和背,轻轻地安抚它。

  母láng们的哀嗥悲歌渐渐低落。小láng挣开了杨克,像是生怕黑暗中的声音再次消失,跳起身朝着西北方向扑跃。然后极不甘心地又一次昂起了头,凭着自己有限的记忆力,不顾一切地嗥出了几句较长的láng语来。陈阵心里一沉,压低声音说:坏了!他和杨克都明显感到,小láng的嗥声与母láng的láng语差别极大,小láng可能把模仿的重点放在母láng温柔哀怨的口气上了,而且,小láng的底气还是不够,它不能嗥得像母láng那样长。结果,当小láng这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láng话传过去以后,láng群的嗥声一下子全部消失了。草原一片静默。

  陈阵彻底泄气。他猜想,可能小láng把母láng们真切悲伤的话漫画化了,模仿成了嘲弄,悲切成了挖苦,甚至可能它把从láng王那里学来的láng话也塞了进去。小láng模仿的这几句láng话可能变成:孩啊子……记得还你,你是谁?……妈妈回到身边,快回答!欧……欧……

  或许,小láng说的还不如陈阵编想的好。不管怎样,让一条生下来就脱离láng界,与人狗羊一起长大的小láng,刚会“说话”就回答这样复杂的问题,确实是太难为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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