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08)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望着远处突然寂灭无声的山坡。他猜测,那些盼子心切的母láng们一定气昏了头,这个小流氓居然拿它们的悲伤讽刺挖苦寻开心。可能整个láng群都愤怒了,这个小混蛋决不是它们想要寻找的同类,更不是它们准备冒死拼抢的láng群子弟,一贯多疑的láng群定是极度怀疑小láng的身份。善于设圈套诱杀猎物而闻名草原的láng,经常看到同类陷入人设陷阱的láng王头láng们,也许断定这条“小láng”是牧人设置的一个诱饵,是一只极具诱惑力、杀伤力、但伪装得露出了破绽的“láng夹子”。

  láng群也可能怀疑这条“小láng”是一条来路不明的野种。草原上从来没有人养láng崽的先例。每年chūn天,那些会骑马的两条腿的家伙,总会带上狗群搜láng寻dòng,熏掏láng窝。眼尖的母láng,可以在隐蔽的远处看到人掏出láng崽,马上扔上天摔死。母láng回到被毁的dòngxué,能闻到四处充满了鲜血的气味。有些母láng还能从旧营盘找到被埋入地下的,被剥了皮的láng崽尸体。那么恨láng的人怎么可能养小láng?

  láng群也可能判断,这条会láng嗥的小东西不是láng,而是狗。在额仑草原,láng群常常在北边长长的沙道附近,见到穿着绿衣服的带枪人,他们总是带着五六条耳朵像láng耳一样竖立的大狗,有几条láng耳大狗也会学láng嗥。那些大狗比本地大狗厉害得多,每年都有一些láng被它们追上咬死。多半,这个也会láng嗥的小流氓,就是“láng耳大狗”的小崽子。

  陈阵继续猜测,也许,láng群还是认定这条小láng是条真láng,因为,他每天傍晚外出溜láng的时候,溜得比较远时,小láng就在上坡上撒下不少láng尿。可能一些母láng早已闻出了这条小láng的真实气味。但是,草原láng虽然聪明绝顶,它们还是不可能一下子绕过一个弯子,这就是语言上的障碍。láng群必定认为既然是真小láng,就应该和láng群中其它小láng一样,不仅能嗥láng语,听懂láng话,也能与母láng和láng群对话。那么,这条不会说láng话了的小láng,一定是一条彻底变心、完全投降了人的叛láng。它为什么自己不跑到láng群这边来,却一个劲地想让láng群过去呢?

  在草原上,千万年来,每条láng天生就是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铁骨硬汉,怎么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千古未有的败类?那么,能把láng驯得这么服服帖帖的这户人家,一定有魔法和邪术。或许,草原láng能嗅出汉人与蒙人的区别,它们可能认定有一种蒙古láng从未接触过的事情,已经悄悄来到了草原,这些营盘太危险了。

  láng群完全陷入了沉默。

  静静的草原上,只有一条拴着铁链的小láng在长嗥,嗥得喉管发肿发哑,几乎嗥出了血。但是它嗥出的长句更加混乱不堪,更加不可理喻。群láng再也不做任何试探和努力,再也不理睬小láng的痛苦呼救。可怜的小láng永远错过了在láng群中牙牙学语的时光和机会,这一次小láng和láng群的对话失败得无可挽救。

  陈阵感到láng群像避瘟疫一样迅速解散了包围圈,撤离了攻击的出发地。

  黑沉沉的山坡,肃静得像查gān窝拉山北的天葬场。

  陈阵和杨克毫无睡意,一直轻声地讨论。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并令人信服地解释为什么会出现最后的这种结果。

  直到天色发白,小láng终于停止了长嗥。它绝望悲伤得几乎死去,它软软地趴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西北面晨雾迷茫的山坡,瞪大了眼睛,想看清那些“黑影”的真面目。晨雾渐渐散去,草坡依然是小láng天天看见的草坡,没有一个“黑影”,没有一丝声音,没有它期盼的同类。小láng终于累倒了,像一个被彻底遗弃的孤儿,闭上了眼睛,陷入像死亡一样的绝望之中。陈阵轻轻地抚摸它,为它丧失了重返láng群、重获自由的最佳机会而深深痛心内疚。

  整个生产小组和大队又是一夜有惊无险。全队没有一个营盘遭到láng群的偷袭和qiáng攻,羊群牛群安然无恙。这种结局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牧民议论纷纷。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向敢于冒死拼命护崽的母láng们居然不战而退?连所有的老人都连连摇头。这也是陈阵在草原的十年生活中,所遇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包顺贵和一些盼着诱杀母láng和láng群的羊倌马倌空欢喜了一场。但包顺贵天一亮就跑到陈阵包,大大地夸奖了他们一番,说北京学生敢想敢gān,在内蒙草原打出了一场从未有过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漂亮仗。并把那个大手电筒奖给他们,还说要在全场推广他们的经验。陈阵和杨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俩可以继续养小láng了。

  早茶时分,乌力吉和毕利格老人走进陈阵的蒙古包,坐下来喝茶吃马驹肉馅包子。

  乌力吉一夜未合眼,但气色很好。他说:这一夜真够吓人的,láng群刚开始嗥的时候我最紧张。大概有几十条láng从三面包围了你们包,最近的时候也就一百多米,大伙真怕láng群把你们包一窝端了,真险呐。

  毕利格老人说:要不是知道你们有不少“炸pào”,我真就差一点下令让全组的人狗冲过去了。

  陈阵问:阿爸您说,láng群为啥不攻羊群?也不抢小láng?

  老人喝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烟,说:我想八成是你家小láng说的还不全是láng话,隔三岔五来两声狗叫,准把láng群给闹懵了……

  陈阵追问:您常说láng有灵性,那么腾格里怎么没告诉它们真事呢?

  老人说:虽说就凭你们包三个人几条狗,是挡不住láng群,可是咱们组的人狗都憋足了劲,母láng跟láng群真要是铁了心硬冲,准保吃大亏。包主任这招儿,瞒谁也瞒不过腾格里。腾格里不想让láng群吃亏上当,就下令让它们撤了。

  陈阵杨克都笑了起来。杨克说:腾格里真英明。

  陈阵又问乌力吉:乌场长,您说,从科学上讲,láng群为什么不下手?

  乌力吉想了一会说:这种事我还真没遇见过,听都没听说过。我寻思,láng群八成把这条小láng当成外来户了。草原上的láng群都有自个儿的地盘,没地盘的láng群早晚呆不下去,láng群都把地盘看得比自个儿的命还要紧。本地láng群常常跟外来的láng群gān大仗,杀得你死我活。可能这条小láng说的是这儿的láng群听不懂的外地láng话,母láng和láng群就犯不上为一条外来户小láng拼命了。昨晚上láng王也来了,láng王可不是好骗的,它准保看出这是个套。láng王最明白“兵不厌诈”,它一看小láng跟人和狗还挺近乎,疑心就上来了。láng王有七成把握才敢冒险,它从来不碰自己闹不明白的东西。láng王最心疼它的母láng,怕母láng吃亏上当,就亲自来替母láng看阵,一看不对头,就领着母láng跑了。

  陈阵杨克连连点头。

  陈阵和杨克送两位头头出包。小láng情绪低落,瘦了一圈,怏怏地趴在地上,下巴斜放在两只前爪的背上,两眼发直,像是做了一夜的美梦和恶梦,直到此刻仍在梦中醒不来。

  毕利格老人看见小láng,停下脚步说:小láng可怜呐,láng群不认它了,亲爹亲妈也认不出它来了。它就这么拴着链子活下去?你们汉人一来草原,草原的老规矩全让你们给搅了。把这么机灵的小láng当犯人奴隶一样拴着,我想想心就疼……láng最有耐心,你等着吧,早晚它会逃跑的,你就是天天给它喂肥羊羔,也甭想留住它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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