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_姜戎【完结】(106)

2019-03-10  作者|标签:姜戎

  陈阵连忙和杨克走近小láng,凭借微微的星光观察小láng。láng圈里铁链声哗哗作响,小láng早已急得围着láng圈团团转。它刚想模仿野láng嗥叫就被狗叫声gān扰,还常常被近处二郎、huánghuáng和伊勒的吼叫,拐带到狗的发声区。小láng一急又发出“慌慌,哗哗”的怪声,它气得痛心疾首,甩晃脑袋。几个月来与狗们的朝夕相处,使它很难摆脱狗叫声的qiáng行灌输,找回自己的原声。

  二郎带着狗们紧张地在羊群西北边来回跑动,吼个不停,像是发现了敌情。不一会,西北方向传来láng嗥,这次嗥声似乎距陈阵的羊群更近。其他小组的狗群叫声渐渐稀落,而láng群好像慢慢集中到陈阵蒙古包的西北山坡上。陈阵的嘴唇有些发抖,悄声说道:láng群的主力是冲着咱们的小láng来了。láng的记性真没得说。

  杨克手握大电筒,也有些害怕。他摸了摸书包里的大爆竹说:要是láng群集体硬冲,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打手电报警,我就往láng群里扔“手榴弹”。

  狗叫声终于停止。陈阵小声说:快!快蹲下来看,小láng要嗥了。

  没有狗叫的gān扰,小láng可以仔细倾听野láng的嗥声。它挺直胸,竖起耳,闭嘴静听。小láng很聪明,它不再张口乱学,而是先练听力,使自己更多接受些黑暗中传来的声音,然后才学叫。

  láng群的嗥声仍然瞄准小láng。小láng焦急地辨认,北面嗥,它就头朝北;西边嗥,它就头朝西。如果三面一起嗥,它就原地乱转。

  陈阵侧耳细听,他发现此夜的láng嗥声与前一夜的声音明显不同。前一夜的嗥声比较单一,只是骚扰威胁声。而此夜的láng嗥声却变化多端,高一声低一声,其中似乎有询问、有试探,甚至有母láng急切呼儿唤女的意思。陈阵听得全身发冷。

  草原上,母láng爱崽护崽的故事流传极广:为了教láng崽捕猎,母láng经常冒险活抓羊羔;为了守护dòng中的láng崽,不惜与猎人拼命;为了láng崽的安全,常常一夜一夜地叼着láng崽转移dòngxué;为了喂饱小láng,常常把自己吃得几乎撑破肚子,再把肚中的食物全部吐给小láng;为了láng群家族共同的利益,那些失去整窝小崽的母láng,会用自己的奶去喂养它姐妹或表姐妹的孩子。毕利格老人曾说,很久以前,额仑草原上有个老猎人,曾见过三条母láng共同奶养一窝láng崽的事情。那年chūn天,他到深山里寻找láng崽dòng,在一面暖坡发现三条母láng,躺成半个圈给七八只láng崽喂奶,每条母láng肚子旁边都有两三只láng崽,于是他和猎手们不忍心再去掏那个窝。老人曾说,蒙古草原的猎手马倌,掏杀láng崽从不掏光,那些活下来的láng崽,gān妈和奶妈也就多,láng崽们奶水吃不完,身架底子打得好,所以,蒙古láng是世界上个头最大最壮最聪明的láng……陈阵当时想说,这还不是全部,láng的母爱甚至可以超越自己族类的范围,去奶养自己最可怕的敌人——人类的孤儿。在母láng的凶残后面,还有着世上最不可思议,最感人的博爱。

  而此刻,在chūn天里失去láng崽的母láng们,全都悲悲切切、怀有一线希望地跑来认子了。它们明明知道这里是额仑草原营盘最集中、人狗枪最密集的凶险之地,但是母láng们还是冒险bī近了。陈阵在这一刹那,真想解开小láng的皮项圈,让小láng与它那么多的妈妈们,母子相认重新团聚。然而,他不敢放,他担心只要小láng一冲出营盘的势力范围,自家或邻家的大狗马上就会把它当做野láng,一拥而上把它撕碎。他也不敢把小láng带到远处黑暗中放生,那样,他自己将陷入疯狂的母láng群中……

  小láng似乎对与昨夜不同的声音异常敏感,它对三面六方的呼唤声,有些不知所措。它显然听不懂那些奇奇怪怪、变化复杂的嗥声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应当如何回应。láng群一直得不到小láng的回音,嗥声渐少。它们可能也不明白昨夜听到的千真万确的小láng嗥声,为什么不再出现了。

  就在这时,小láng坐稳了身子,面朝西北开始发声。它低下头,“呜呜呜”地发出láng嗥的第一关键音,然后憋足气,慢慢抬头,“呜”音终于转换到“欧”音上来。“呜呜呜……欧……欧……”,小láng终于磕磕绊绊完成了一个不太标准的láng嗥声。三面láng嗥戛然而止,láng群好像一楞,这“呜呜呜……欧……欧……”是什么意思?láng群有些吃不准,继续静默等待。过了一会儿,láng群里出现了一个完全模仿蒙古包旁小láng的嗥声,好像是一条半大野láng嗥出来的。陈阵发现自己的小láng也楞了一下,弄不明白那声嗥叫询问的是什么。小láng像一头刚刚被治愈的聋哑láng,既听不懂人家的话,又说不出自己想要说的意思。天那么黑,即便打手势做表情,对方也看不见。

  小láng等了一会,不见回音,就自顾自地进一步开始发挥。它低头憋气,抬头吐出一长声。这次小láng终于完全恢复到昨夜的最高水平:“呜……欧……”,欧声悠长,带着奶声奶气的童音,像长箫、像薄簧、像小钟、像短牛角号,尾音不断,余波绵长。小láng对自己的这声长嗥极为满意,它不等láng群回音,竟一个长嗥接着一个长嗥过起瘾来了,由于心急,嗥声的尾音稍稍变短。它的头越抬越高,直到鼻头指向腾格里。它亢奋而激越,嗥得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标准,连姿势也完全像条大láng。长嗥时,它把长嘴的嘴形拢成像单簧管的圆管状,运足腹内的底气,均匀平稳地吐气拖音,拖啊拖,一直将一腔激情全部用尽为止。然后,再狠命吸一口气,继续长嗥长拖。小láng欢天喜地长嗥着“哭腔哀调”,兴高采烈地向láng群“鬼哭láng嗥”,激情澎湃地向草原展示它的美妙歌喉。小láng的音质极嫩、极润、极纯,如婴如童,婉转清脆。在悠扬中它还自作主张地胡乱变调,即兴加了许多颤音和拐弯。

  两人听得如痴如醉,杨克情不自禁压低声音去模仿小láng的láng歌。

  陈阵小声对杨克说:我有一个发现,听了láng的长嗥,你就会明白蒙族民歌为什么会有那么长的颤音和拖音了。蒙古民歌的风格,和汉人民歌的风格区别太大了。我猜测,这种风格是从崇拜láng图腾的匈奴族那里传下来的。史书里就有过记载,《魏书》的《匈奴传》里面就说,在很古很古的时候,匈奴单于有两个漂亮的女儿,小女儿主动嫁给了一条老láng,跟láng生了许多儿女。原文还说:“妹……下为láng妻,而产子。后滋繁成国。故其人好引声长歌,又似láng嚎。”

  杨克忙问:《匈奴传》里真有这样记载?你读书还是比我读得仔细。要是真有这个记载,那么就真的找到蒙古民歌的源头了。

  陈阵说:那还有错?《匈奴传》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了,里面好多jīng彩段落我背都能背下来了。读书人来到蒙古草原生活,不看《匈奴传》哪成?在草原,láng图腾真是无处不在。一个民族的图腾,是这个民族崇拜和模仿的对象,崇拜láng图腾的民族,肯定会尽最大的可能去学习模仿láng的一切:比如游猎狩猎技巧、声音传递、军事艺术、战略战术、战斗性格、集体团队jīng神、组织性纪律性忍耐性、竞争头lángqiáng者为王、服从权威、爱护家族和族群、爱护和捍卫草原、仰天敬拜腾格里,等等,等等。所以我认为,蒙古人的音乐和歌唱,也必然受到láng嗥的影响,甚至是有意的学习和模仿。草原上所有其他动物,牛羊马狗huáng羊旱獭狐狸等等的叫声,都没有这样悠长的拖音,只有láng歌和蒙古民歌才有。你再好好听听,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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