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再说jīng英文化"改造"社会的可能——这本是五四的基本jīng神,十年前的"野火"也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可是十年后的今天我看见两个不同的地方,佼jīng英文化失去发挥的空间。一个是政治人物的嚣张,在威权时代,因为老百姓没有声音,掌权者心虚之余总还要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现在威权的恶名没有了,政治人物抬头挺胸,个个理直气壮,对所有的丑事不羞耻也不道歉。好像在西部酒吧里,既然大家都亮了枪,礼貌也不必了,全凭火力,蛮的gān。今天大大小小的掌权者自信满满,不觉得有接受"改造"的必要。

  第二个不同,是jīng英分子与当道的结合。动机我们暂且不去理会,反正总有些是利己的,有些是利他的,但是明显的事实是大量的所谓jīng英加入了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幕僚"的队伍。民主政治本来就是参与政治,jīng英分子进入政治藉以发挥影响,理所当然,问题是,在我们的文化氛围里,许多jīng英一进入政治圈就失去了独立性——围绕在掌权者身边的种种博士学者的所做所为所言,历历在目。我相信独立性是一个社会的文化jīng英不可缺少的基本品质,90年代的jīng英大批投入政治的立即效果就是独立性的消失,也就是我们jīng英文化的萎缩。

  唯一的希望在教育。台湾要生机不死,它必须刻骨铭心地体认教育的重要,做最巨大、最长远的投资。我们的下一代不曾受到政治的扭曲和贫穷的限制,给予机会,他们可以海阔天空做世界一流的公民。可是这个机会必须由我们这一代人手中给出。如果有更多的jīng英参与教育改革,而不是充满泡沫的政治权力斗争,台湾会更有希望。可惜政治的诱惑太大了。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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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来家国——访东德末代总理戴麦哲尔

  四十年来家国——访东德末代总理戴麦哲尔

  问:请谈谈您的家庭背景。

  答:我的家族原是法国人,在三百多年前为了逃避天主教迫害而来到德国。第一代开山祖师在这里开了骑术和舞蹈学校,他本来是贵族,所以除了骑she舞蹈之外也做不了什么。家族的传统是,长子让他学法律,次子就当军官,我是我们家族第十一个当律师的。

  问:您是东德的末代总理,1990年和西德的科尔总理在举世瞩目的圆桌会议上谈判统一: 那些谈判决定了东德人的命运。 现在回头看那个关键时刻,有什么是"错误"的决定令您懊悔的?

  答:那真是困难无比的谈判,因为完全没有前例可循,我像在茫茫大海中摸索方向。除此之外,我手上的谈判筹码也少得可怜,代表的是个已经宣告破产的公司,能争的实在不多。但是人在事后——总是在事后——才学到教训,现在我看到当时的几个错误:第一就是当初不该同意让西德人有权收回东德的房产。许多东德人其实是经过正当的手续在一栋房子里住了三四十年,一旦改朝换代就将他连根拔起,这是种极痛苦的经验。这种痛苦,也导致许多人现在缅怀过去的东德。另一方面,因为房地产的所属权错综复杂,使得统一后许多投资者裹足不前,严重地影响了德东的复兴。许多国际企业都对投资德东有兴趣,可是一碰到土地产权问题,谁都不敢来了。

  问:那个时候,您和您的幕僚完全没预料到产权问题的复杂性吗?

  答:唉,有的!说真的,如果是由于谈判经验不足、前瞻眼光不够而犯下错误,那倒也罢了,因为谁都没有经验,谁都可能犯错,可是产权这个签定,当时就知道是个错误,这才是最令人心痛的!

  问:迫不得已?

  答:对。西德方面非常坚持,几乎不给任何余地。在其他议题上,他们各政党之间还有意见分歧,对这一点,连反对党社民党都和基民党统一阵线。追根究底,我觉得这是因为在西德这个资本主义社会里,私有财产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常说,私有财产法是西德人的圣经。

  问:第二个错误呢?

  答:不该同意东德人的退休金比西德人少那么多。这一点也造成许多人心理的不平衡。第三个错,是当时不曾设法保障当年效忠东德的人不受西德的法律制裁……

  问:您是说当时就该坚持统一后要"赦免"(Amnestie)?

  答:对。当时绝对设想到统一后的秋后算帐会来得这么狠。共产党的领导者你治不了他,倒霉的尽是小喽罗,就印证了德国谚语所说的,"吊死小的,走掉大的"。许多小老百姓就由于他过去的政治信念而永远不得任公职,这是极不公平的惩罚。许多学校老师就这样被解聘了。

  问:这"秋后算帐"您当时没想到,倒令我觉得意外……

  答:也不能说完全没想到。我记得就在那个时候,我还特地请教西班牙驻德大使,问他当年西班牙进人民主阶段时是如何对待法朗哥时代的"遗民",我就是试图知道在改朝换代的激变中,如何能回避仇恨和报复的爆发……

  问: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在那时不提出"赦免"这个要求?

  答:我们其实没有权利提出,因为一旦统一,法是西德的,"赦免"必须由他们提出,由他们执行。

  问:"他们"不但没有提出"赦免",而且讲究"追究"。譬如东德的情报头子吴尔夫就被判六年徒刑,前公安部长米尔克被以杀人罪起诉;您的感觉是什么?

  答:吴尔夫被判刑,是荒唐可笑的。你说他"叛国",他叛了哪个国?他效忠的对象是东德!这样说吧,如果有西德公民作为东德的jian细,我觉得判他刑是正确的,因为他背叛了西德自己的国家。可是吴尔夫是东德情报局长,他尽忠职守,怎么能用西德法判他"叛国"?

  米尔克的判决同样不可思议。因为没有法可以治他,于是就挖出六十多年前他枪杀纳粹警察的案子来入他罪,这实在是一场笑话!

  另外还有米他克经济部长,他真正犯的罪,是他把我们的国家经济带上破产的路;这个罪不治,却控告他这里那里贪了点小钱。他把整个国家都毁了,小小的贪污算什么?

  问:但是这是法治的两难和吊诡。法治国家的前提是:没有法就不能罚,不论罪行有多么严重。将吴尔夫、米尔克等人"入罪",是因为他们的"罪行"无条文可罚,因此法庭只好去找jī毛蒜皮的事将他们惩罚,这样才能满足从前受他们欺负的人的"正义感",不是这样吗?

  答:是,可是这样一来你置"法治"的尊严何在?因为没有法可对付真正的罪行,于是找出法来治旁校末节,这是对法的玩弄,伤害了法治尊严。另一方面,这种做法只为了满足某些人的报复心理;一个文明社会怎么能让"法"成为报复的工具呢?文明之所以为文明,就是它用法来疏导原始报复情绪,现在法倒过来为报复所用。

  在这一方面,我不知道东欧人做得是否比德国人要有智慧。波兰人根本就封了过去的档案,匈牙利和捷克人也差不多。我们国家所迫切需要的,其实是疗伤、是原谅宽恕、是和解……总而言之不是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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