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问: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得不问您关于《明镜》周刊对您的指控。他们提出 各种证据说您当年也是公安部的秘密线民;您个人怎么看?

  答:柏林参议会对所有的律师做过调查,调查报告很清楚地指出我的背景是清白的。当年因为我跟教会关系密切,经常为了救人,也得和公安部打jiāo道。就如同史都培的例子(史都培是现任德东布兰登州州长,被控从前和公安系统"合作"过):下水道不通,于是有人钻到地面下去修理堵塞的水管,他上来时,水道又通了,可是地面上的人指着他骂他臭!就是这么回事!我有一个理论:骂别人臭的多数是为虎作伥的同路者。改朝换代之后,这些人面对自己过去的作为,觉得问心有愧,为了得到良心的安宁,他就努力去寻找比他更"黑"更"脏"的人,作为指控的对象……。

  问:有一种说法和您现在说的有点关联,说西德人之所以对东德的过去如此严厉,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当年对纳粹的过去太放松了,心中有愧;基本上是种补偿作用。您同意这个说法吗?

  答:可以这么说。人们在追究过往的时候,俨然这个世界是黑白分明的,把好人(被迫害者)和坏人(迫害者)分成两个阵营;真相其实是,全黑、全白的都是极少数,大多数则是灰色的,灰色的普通百姓。这些灰色的普通百姓,在一个控制森严的制度里用自己的方式凿出一个不受控制的小角落,在里头思想、呼吸。几个观念相近互相信任的朋友常聚在一起聊天,就是这样一种小角落。统一之后,这些小角落也就消失了,许多东德人觉得失落……

  问:"小角落"为何消失?

  答:因为共同的敌人消失了,整个社会多元化了,就不再有小角落的需要。可是东德人不习惯新的人际关系——竞争、讲利害——他因此觉得痛苦。

  问:您自己的小角落呢?您在1991年10月退出政坛和小角落文化有关吗?

  答:当年敌忾同仇的朋友当然也已各奔东西,小角落不复存在,我也并不惋惜。我会退出政坛,是因为我向来就不是个太享受镁光灯、为群众的掌声着迷的人。我还比较喜欢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每两个星期和朋友聚在一起作室内演奏,那是属于我的小角落。

  问:您在今年四月间到台北访问了一个星期;台湾的读者势必要问您对台北印象如何?

  答: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台湾在短短二十年内创造出来的经济成果。另一方面,为经济成长所付出的环境破坏显然相当严重。一路上看到的树都不太健康。

  问:如果有一天,台湾和中共也坐上圆桌谈判的时候,您有什么建议吗?

  答:台湾和大陆大小太不成比例了。西德能拉起东德,台湾不可能拉起大陆。只能希望中国吸收台湾经验,自己内部演变,在稳定中演变。一个不稳定的中国不只威胁台湾,对全世界都是一个可怕的前景。想想如果前苏联境内的诸多种族战争在中国爆发,真是不堪设想,那会是人类一大灾难,台湾如何促进中国大陆的稳定发展,我想是极重要的。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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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克服谁的过去——访问侧记

  谁克服谁的过去——访问侧记

  "弱肉qiáng食"这个丛林规则在人类社会里往往以极"文明"的方式进行。

  东德的末代总理戴麦哲尔有无限感慨。在访谈中他说,波兰人和匈牙利人羡慕我们东德人,有个富而qiáng的老大哥西德在一旁拉拔,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痛苦。

  戴麦哲尔说的,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二等公民的痛苦。德东人在经济上是德国的二等公民——柏林的超市员工正在罢工,他们说,他们的工资只有西柏林员工的百分之八十,工作时间却又比西柏林人长——其实是咎由自取。四十年的经济破产,哪能要求在一夕之间与别人同工同酬?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在自尊上成为二等公民,恐怕是东德人始料所未及的。革命当时,围墙两边都燃烧着民族感情的酒jīng,火焰灭沉了之后,人就要面对权力的拉锯,那是赤luǒluǒ的,原始的。

  前东德情报头子吴尔夫在去年被判六年徒刑,"叛国"是他的罪名。戴麦哲尔说这样的判决是一场荒唐笑话,更贴切的说,这是一场荒谬悲剧。游戏规则突然改变,使赢家变输家,黑脸变白脸。

  游戏规则由谁来定呢?当然是那肌肉qiáng的一方。

  今年夏天,被二次大战战胜国占领了四十年的柏林终于要获得真正的"解放":美英法三国驻军将在游行、烟火、军乐、冠盖云集的热闹庆典中离开西柏林。苏联军——对不起,苏联没有了,俄罗斯军——要怎么离开东柏林呢?统一后的德国说,英美法是友邦,他们的驻军是为了"保护"德国人民,所以欢送要盛大。苏军?苏军代表的是敌国,"占领"了德东,促成了东德共产党的傀儡政权,他们不应该得到和英美法一样的遭遇。

  帝国瓦解之后自尊心极端脆弱的俄罗斯非常紧张,唯恐自己柏林的驻军,在做了四十年的霸主之后, 屈rǔ地沉默地离去。莫斯科要求,在9月的欢送大典中,俄军也要被邀,和英美法一样带着德国人的感谢和祝福尊严地撤退。

  牵牵绊绊又扯到历史诠释权的问题了。

  西德政治人物光火了,不留情面地说:不是你苏联,怎么会有四十年东德的集权统治?你怎么会有脸要求我们把你这个恶霸当英雄来欢送?

  德东政治领袖却有相反的看法。他们给科尔总理上签名信,要求对俄军与英美法军平等对待。德东人说,"我们并非漠视四国占领之下有实质上的不同结果,但是我们认为苏联在1945年抵抗纳粹确实有所贡献,1990年对两德统一更举足轻重:为了将来的友善关系,对俄国表达我们的敬重、保留他们的尊严,是非常重要的。"

  德西人qiáng调苏联四十年之恶,德东人则qiáng调苏联的贡献。这是历史的诠释角度问题,而角度的选择,其实又是自我认同的反she。英美法的占领,给西德带来民主和繁荣;苏联的占领,给东德带来极权和破产——这一点,两边的德国人都不能否认。让德东人难过的,恐怕是嘴里说不出的:

  为什么"你们"的占领军要得到盛大欢送,"我们"的占领军就得灰头土脸地悄悄溜走?"我们"的占领军再怎么可恨,他都是"我们"的历史的一部分,蔑视他们就是蔑视"我们"的历史。

  这种情绪性的语言上不了台面,于是只好谈历史诠释。谈历史诠释,德东人大概也赢不了这一场的角力,他先天不足。

  和戴麦哲尔话别时,我说,"德国人特别爱用'克服过去'这个名词。"他带点嘲弄地笑着:"是的,每次他们说这个辞,我就说,那你们就专心去克服你们的过去吧!我们的过去让我们自己去克服,不劳驾!"

  被吃掉的那一方,我想,是连克服自己过去这个权利都得不到的。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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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孩子还那么小——两代母亲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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