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为纳粹连长进行辩护的反倒是个意大利律师。他对柏林的军事学者嗤之以鼻:这一代的德国人热心过头地追剿纳粹,其实是在以惩罚上一代来清洗自己的良心,让自己的自我感觉良好罢了。

  民族情绪被这场历史的审判给煽热了;在罗马人热切的街谈巷议中,柏林历史学家是"好"德国人,普瑞布可是"坏"德国人。难得有几个人像爱维亚那样想。爱维亚是"解放历史博物馆"的馆长。她在庭上描述当年的丈夫如何被普瑞布可拳打脚踢,"但是,"她说,"我也认识一些纳粹士兵悄悄将犯人从后门放走。评判人要评判个别的个人,不能以整个族群来论断,一竿子打翻一船的人。"

  8月,让罗马人每晚围着电视目不转睛的审判终于结束了;意大利法庭认为五十二年超过了法律上的追诉期限,普瑞布可无罪释放。作出这个判决的意大利法官绝对是个为了原则不怕死的人。罗马市民冲进了法院,四处打砸。法官拒绝没有尊严地从后门溜走,就被困在法院中,靠警察保护。普瑞布可在层层警卫的护送下,迈往自由。

  他的自由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因为德国法务部。在听说他被判无罪开释的同时,立即发出了通缉,要求意大利警方将普瑞布可引渡德国受审;意大利警方不得不在当天又将普瑞布可送回监狱。等候下一步的发展。

  八十三岁的普瑞布可此刻坐在牢狱里,躲不掉历史的审判。在电视上我却看见另一张也是布满老人斑的脸孔,是一个日本人。普瑞布可枪毙意大利人的时候,这个日本人和他的部队正进入菲律宾的丛林里,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土著的村子,却寻不到任何食物。日本兵开始杀人;杀了土著父母,然后要被杀者的子女将父母的尸身剁块煮熟。日本兵自己饱食之后,便qiáng迫土著吃食自己的父母。

  "我不得不吃,"接受访问的一个土著老妇人说,"我只有十几岁,我吃了就一直呕吐,我们是不吃自己父母亲的。"

  电视上衣冠楚楚的日本老者低下头说,"我很忏悔我们的过去。我在战后变成一个基督徒。"

  日本老人的脸孔和普瑞布可的脸孔叠在一起,我抹抹眼睛,仍旧看不清罪与罚的脉络。我曾经认为惩罚一个生命临近终点的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一个社会,即使是一个受了重创的社会,要懂得宽恕的人生哲学。可是当我一再地看见独裁者bàonüè他自己的人民:侵略者屠杀别人的族群,残bào的历史一再地重复又重复,我认识了让普瑞布可老死狱中的沉痛意义:他的下场必须让所有未来的和现在的bàonüè者引以为鉴。当我们使bàonüè者相信他的作孽逃不过历史的终极审判时,他在下手前或许要静思片刻。那个片刻,要决定光明与黑暗。

  日本老人的忏悔,对那些被杀害的人来说,未免来得太迟,未免来得太廉价。

  而崇明岛的居民,谁还记得他们吗?他们可还记得自己?崇明岛在哪里?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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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美人

  苏州美人

  日军带着枪和刺刀,在1937年11月进入苏州。古城里,能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是不能走、不愿走的,大多是引车卖浆的升斗小民。十个月之后,《大公报》的记者报导了苏州沦陷后的面貌。

  中央饭店改成了"军慰安所",食堂的女招待站到大门口外去拉客,门口的招牌写着"苏州美人第一线待应"。大街小巷的墙壁上,国货和欧美货品的广告全部取下,换上了"仁丹,老笃眼药,味の素"。

  记者忍不住他的嘲讽:"苏州人的摹仿性,最适合于做顺民。"(1938年9月8日《大公报》)

  署名"小小"的记者对苏州人不甚公平,因为适合做顺民的,不只是苏州人。同时在德国占领下的欧洲,"顺民"也不少。法国、比利时,都有和德军合作的"维新政府",更有巴黎和布鲁塞尔的金发碧眼"美人第一线侍应"。

  我不知道的是,抗战胜利之后,苏州的"顺民"和那些"美人"怎么样了?

  在法国,那些金发"美人",还有和德国士兵堕入情网的女孩子们,被宪警和一些自告奋勇主持正义的人从家里头拖出来。她们的头发和文革时代一样被剪剃成yīn阳头或者光头,然后游街(别以为只有中国人做过这样的事情!)。

  剃剃头发不算什么;殴打、私刑、谋杀,才是真正的算帐。据估计,大战后,大约有三、四十万法国"顺民"和"美人"被私下"解决"掉。被杀掉的当然就没有为自己辩护的历史机会,那没被杀掉的,如果机运好,还有可能乘着历史的làng头翻身——一个曾经为法国维琪政府效劳过的年轻人后来成了法国总统,那个人的名字叫密特朗。你能想象汪jīng卫手下的什么处长成为今天中华民国的总统吗?

  对"顺民"算帐最严苛的,是比利时。四五到四九年间的军事法庭大量地审判"顺民",程序草率而任性;辩护律师往往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匆匆判刑,能够证明被告清白的证物弃置不顾,证人则往往受到恐吓,甚至被驱离法庭。

  在法庭外,私刑进行着;被指为"卖国贼"、"比jian"的人被qiángbào、被凌nüè、被杀害。在法庭内,重刑像奖品一样的发出。被判刑者的妻子儿女一并入狱,财产没收。只要在清算名单上的,不论判刑与否,都成为惩罚对象:不准上大学,不准任教师、记者,不发给护照,不能申请电话线,不能开银行户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比利时这个小国家还有五万人被褫夺公权,不能投票。

  为什么比利时对"顺民"比其他欧洲国家都来得严酷呢?是比利时人对忠贞的要求较高吗?

  翻开正义"肃jian"的表面,就可以看见下面虫蛀的肮脏的痕迹。构成比利时国家的两个主要民族:讲法语的Wallone和讲富来明语的Flame。后者一向处劣势,他们觉得自己的语言和文化都受到法语族群的压抑。当德军在1940年占领了比利时时,许多富来明语群的民族主义者认为机会来了,他们可以用德国人的势力来制衡法语族的qiáng势。与敌军合作的"比jian"中两个族群的人都有,但是富来明族的参与动机与法语族的人非常不同:他们多不是纳粹主义的追随者,而是企图为自己族群争夺权力的民族主义者。

  这些人下错了注。德国败了,法语人坐在审判席上,算帐的时间到了。这一个族群的"义士"是那一个族群的"叛徒"。

  我真想知道,苏州的"顺民"和"美人"后来怎么样了。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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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国顾问与土著

  外国顾问与土著

  她一直在谈香港,这个红头发的女人。她和丈夫在香港住了三年,刚回来。谈到什么海滩,她说:"那儿不能游泳,周末时全是Natives"。

  她突然住嘴,转过脸来看着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地说:"对不起。但是——您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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