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这些残bào的士兵又是怎么回事?在海牙法庭上,有一个"凶嫌"现身说法,就是二十四岁的杜拉胜。

  讽刺的是,杜拉胜根本不是塞族人。他是个生长在穆斯林区的克罗蒂亚人。战争爆发之后,他有时被召进克罗蒂亚军中,有时被拖进穆斯林部队。后来发现身为塞族人的妻子有了身孕,于是决定当逃兵,随着妻子到了塞族区。到了塞族区却又变成了塞族士兵,"因为,"他哭着说,"否则就不给我们住房呀。"

  杜拉胜的部队驶进一个农场,农场里头停了几十辆巴士,挤满了穆斯林男人。"他们十个人一排,站在我们面前,等我们开枪。我不肯,我的班长就说,你不肯,可以,过去跟他们站一块儿去!"

  杜拉胜眼泪流个不停,"我没办法。连开巴士的司机都被叫下来,每个人都得枪毙几个,算是共犯。我不杀人,人家就要杀我。决定是上面的人下的。"

  1995年7月16日,所有的巴士都空了,地上尸首遍野,杜拉胜已经gān了一天的活。班长说,还没完,体育馆里头还有500个人。这个时候,杜拉胜无论如何不肯去了。班长于是命令他站在体育馆门口,自己带了部队进去。杜拉胜听见里头传来哭叫声、机关枪声、手榴弹爆炸声,然后,就安静了。

  "你估计16日那天杀了多少人?"法官问。

  "不知道……一千,一千二。"杜拉胜声音几乎听不见。

  "你自己,"法官继续,"杀了多少?"

  杜拉胜痛哭出声,"我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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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洲的夏天并不太热,在树荫里风chuī来还有点凉。工人用铁锹挖地,流了汗就到树下chuīchuī风。他们在7月15日挖出了一个长30米、深7米的大坑,大坑里横七竖八的全是骸骨。几根粗大的骨头还插在沾满泥巴的鞋子里,那自然是腿骨。

  联合国的专家们鉴定,这个坑里挖出来的三百多具尸骸全部是由机关枪在近距离she杀所造成的死亡。土里四处是绳索,人是被捆绑着遇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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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满坑满谷的骸骨啊,谁说不是历史的常态?被秦始皇活埋的读书人,被军阀、被日本人所屠杀的百姓,不都是以成千上万的数目像死狗一样的bào尸于野?谁为那没名没姓的人伸张过什么正义?

  可是相对于人的残bào,人,同时是个有理想的动物。国际法庭是一个理想的实验:如果能追究责任,使那始作俑者不能藏身在所谓"时代悲剧"、"制度役人"的烟雾中,或许将来的屠杀会减少。"时代",是明确的个人所促成的,"制度",是有名有姓的个人制定的,谁说找不到罪魁祸首?没有人活该像死狗一样的被抛进万人冢中。

  海牙大审开庭了,人们屏息关注,但并没有太多的雀跃。历史的挫折使人们谨慎了,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有距离。国际法庭的工作极其艰巨,首先是搜证。战争期间,bào行传闻不绝于耳:塞族士兵奉令qiángbào穆斯林妇女以达灭种效果、士兵令俘虏相互咬断生殖器并被迫吞下……有些可信,有些不可信,但法庭只能以实证为依据。实证?被qiángbào者噤若寒蝉,被杀害的只留下无声的骸骨,实证得来不易。

  有了东京和纽伦堡大审的前车之鉴,海牙大审试图更准确地界定罪与罚的对应:小人物如饭馆老板塔第契罪行昭彰,不以其小而放松。大人物如总统卡拉季奇和总司令姆拉季奇显而易见地有重大政治责任,但海牙的法官们不倚赖那"显而易见"的假定,而力图找出军队bào行的命令下达过程——士兵的集体屠杀俘虏究竟是哪一个个人发出的命令?

  而最困难的,莫过于正义的执行。法庭已经发出通缉,但谁去逮捕他们?联合国现驻波斯尼亚部队似乎是当然人选,但是他们一有动作,波斯尼亚战火势必立即再度爆发,是正义比较重要?还是国际政治局势的稳定重要?

  国际法庭所代表的道德理想其实脆弱极了。所通缉的两名主脑如果不被逮捕,所有至今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寻常百姓要继续被侵略者、独裁者屠杀,死狗似地被掩埋。人们屏息注目海牙大审,心中微微紧张。

  因为这场世纪末大审"万一"成功了,它的意义多么深远重大:侵略者不再能以两族开战为藉口肆无忌惮地进行屠杀,他知道,在战后,文明的法律仍旧要制裁他。国家的领袖必须面对国际监督,不再有"关起门来打狗"的权利;普通人如塔第契也得知道,他所做的杀人放火,即使受自己国家的支持,还得接受国际法庭的审判。每一个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无所逃遁。

  这样的正义,对那受尽折磨、家破人亡的幸存者是多么需要的安慰。如果五十年前的南京大屠杀有这样的大审来清理它的残骸沉冤,我们今天的历史该有怎样不同的面貌?

  我们屏息注目这世纪末的大审。清理过去的黑暗,我们知道,不过是为了未来的光明。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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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真的很脏

  人真的很脏

  在一个警察国家里,对付异议分子有许多套招:把他杀了或监禁起来往往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结果经常是,异议分子反而变成群众的英雄或者自由的象征。把他驱逐出境,他也许在国外大声嚷嚷,破坏当权者的名誉。最聪明也最毒辣的手段,是把反对者"搞臭":设计一个女人,一个旅馆房间,一个暗藏的摄影机,几个拿着对讲机等在门后的秘密警察。当反对者疲惫地从侦讯所出来时,他会发现所有的人都以闪烁诡异的眼光看着他:人们心里充满绘影绘形的异色想像和义愤填膺的卫道激情。本来也许代表了理想正义的政治异议分子突然变成一个龌龊下流的色情狂。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他已经被判了不需要判决书的"褫夺公权"。东德解体之后,安全部的档案全部公开。人们在里头读到一则又一则的"搞臭"记录。

  在一个民主国家里,有政治立场的公民是否就没有这种威胁?刚刚在西班牙爆发的政坛大"丑闻"提供了一种可能的答案。

  突然有一天,马德里的权力jīng英们——皇室贵族,政府首长,教会人士,法官律师,新闻记者——全从邮差手里得到一个邮件,是一支神秘录影带。谁挡得住好奇心呢?录影效果很差,暗濛溕一片模糊,但看得出是一男一女的作爱实景录像,可能是从衣橱门上小dòng偷拍所得。女人是黑人,没入黑暗遂看不清眉目。男人可是清清楚楚的白人,赤luǒ的男性躯体上却紧裹着女人的性感胸罩和透明丝袜。女人不断以yín秽的私语挑逗男人,男人发出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叫声。

  一个拍得极没水准的成人色情片?不是的,所有接到邮件的人,目瞪口呆地,都认出了男人的面孔:那是拉米雷斯,西班牙最重要的保守派日报"ELMundo"的总编辑!不到五十岁,一表人才的拉米雷斯是马德里政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所写的政见和社论咄咄bī人,势若雷霆,往往影响西班牙政局。他更是现任总理阿兹那的密友和智囊。他的名字总被印在最重要的国家议题上,他的脸孔总出现在最严肃的电视讨论中。他是西班牙的意见领袖,社会贤达。现在,人们看见了他赤luǒ扭动的身体,听见了他激情昂奋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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