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出卖了拉米雷斯的是拉米雷斯的女朋友。她把录影机藏在窗帘后面,录下了自己和拉米雷斯作爱的镜头。被警方逮捕时,她的供词更是惊人。是因为有人出了两百万美金的价钱促使她布下陷阱出卖情人。钱从哪儿来呢?谁的钱呢?拉裴尔·威拉出的钱!拉裴尔·威拉又是什么人?在西班牙,人人都知道,威拉是社会党执政时代的内政部长。

  人们的记忆由于威拉这个名字又醒了过来;是的,80年代社会党的Gonzalez任总理时,曾经用特攻队去对付巴斯克主张独立的恐怖分子,杀了二十八个巴斯克人然后又试图掩盖谋杀的事实。把这个以bào制bào的案子揪出来而且指名要内政部长负责的正是拉米雷斯的报纸。社会党在连续执政一十三年之后,留下不少贪污腐败的污迹,被拉米雷斯毫不留情地一一追击揭露;社会党失去政权,保守党上台。拉米雷斯一直是保守党最能倚重的社会资源。

  女朋友口中吐出一串串的名字:帮她租房间的是前任政府的安全部的一个头子;付了她定金的是前任政府的一个市长……。

  拉米雷斯仍旧写他尖锐辛辣的社论,但是避免在公共场合出现——报纸上不再有他的照片,电视上不再有他的脸孔。他显然受不了人们闪烁诡异的眼光。在那个眼光里,他永远是个没穿衣服的人!没有判决书,他已经被褫夺了参与公共聚会的权利。

  这么说,警察国家和民主国家有什么差别呢?差别,当然是有的。同样的qiáng揭隐私,在警察国家是被合理化合法化的国家行为,在民主国家却是必须惩罚的犯罪行为。除此之外,在警察国家里,被统治者倾向于单一的、不容忍异端的道德态度,因而容易同意或者默认统治者定下的价值标准,也使得统治者轻而易举地可以把一个反对者"搞臭";相对之下,民主国家的特色是价值的多元。某一个党认为是"臭"的别人不见得同意。拉米雷斯能够幸存有一个重要原因:许多西班牙人会认为真正"臭"的不是拉米雷斯,而是想把他"搞臭"的社会党人。也幸亏他活在一个已经民主的国家时,拉米雷斯不会"臭"了,只是"糗"了。糗得够呛够难堪,但并不致命。韬光隐晦一阵子再重出江湖,可以仍是一条好汉。

  警察国家和民主国家绝对相似的地方却是:唉,人真的很脏,不管在什么制度下。为了争夺权力而使用最卑劣的手段显然是原始人性的一部分,民主制度并不使人变得gān净一点点。它唯一做到的只是,承认人真的很脏而以监督和制衡来防止脏的绝对扩散。尽管如此,若没有这个最低保障,我们用什么来维系人的脆弱的尊严呢?

  总编辑们,请保重!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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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懵懂的时候

  懵懂的时候

  1

  街道是空的,空下来让英雄行走。人群密密麻麻挤在两旁,踮起脚尖,伸长着脖子,眼睛望向远伸的空街,充满兴奋。头上乌云密布,bào雨急打下来。

  十六岁的瑞典少年夹在情绪紧绷的德国人群里:"没人在乎那bào雨,所有的热切、所有的光荣,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他站在黑色的车上,慢慢驶进广场。他看着那大声呼喊泪流满面中了魔似的群众……他踩过红地毯,步上讲台。突然之间整个安静下来,只有雨打石地的刷刷声。领袖,说话了。"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qiáng烈的情感爆发,"瑞典少年说,"我和别人一样大声欢呼,一样举手行礼,一样感动地大哭,一样爱死了这一切。"

  这是1934年的德国古镇魏玛。

  瑞典少年带着满腔憧憬乌托邦和伟大的激情回到故乡,发现他身边的人和他一样地雀跃。长他数岁的哥哥成立了瑞典纳粹党,身为牧师的父亲以投票支持。他的老师每年夏天赶到德国去参加党卫军开会,他的亲戚长辈们在茶余饭后热烈地讨论纳粹德国的美好。

  十多年之后,当人们终于不再怀疑纳粹确实屠杀了数百万犹太人的时候,印格玛还固执地说那是反纳粹的恶毒宣传。等到证据堆积如山,多到他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就陷入一种绝境:他开始怀疑所有曾经信仰过的东西,而且对他自己,充满了蔑视。

  2

  印格玛出生在一个牧师的家庭里。牧师将他宗教信仰中人臣服于神的关系直接运用到家庭中,形成子臣服于父的关系。犯错、处罚、忏悔、赎罪,是印格玛的烙印。

  若是湿了裤子,小小印格玛得整天穿着一条小红裙作为一种羞rǔ。犯了错,家法是一支扑打地毯灰尘的藤条。孩子脱下裤子,趴在地上一个垫子上,被按住头和手脚,然后由父亲施刑。藤条过处,皮开肉绽,再去上药。较轻一点的惩罚有多种形式:不让吃饭、打手、撕头发、禁声禁足。

  或者,被关进一个漆黑的壁橱里。佣人告诉孩子,橱里藏着一种专门吃孩子脚趾的动物。印格玛恐惧得全身发抖,死命地攀着头上的衣架,蜷起双脚;小小的人就吊在半空中,在黑暗里。

  印格玛的哥哥个性倔qiáng,做父亲的遂以最坚qiáng的毅力粉碎儿子的抵抗。孩子幼小时毫无自卫能力,常被打得头破血流;长大时,就试图以自杀逃避压力。印格玛的妹妹深受溺爱,这种溺爱又使得妹妹完全放弃自己的意志,以之博取父母欢心。

  印格玛自己?"我的应付办法是把自己变成一个骗子。我外表是一个人,内在是另一个人,两者之间没有一点关联。"为了应付父母的极权统治,印格玛制造出一个替身,让这个替身去说谎、欺骗,使印格玛的内在自我得以躲在一个较安全的角落里。

  大约在这个时候,印格玛发现了电影这个东西。从完全的虚幻中,光影jiāo错可以织出真实的人物和动作。幻想与现实、替身与真身之间的分野更模糊了。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老把幻想当真、真当幻想的孩子,印格玛·柏格曼,日后要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舞台剧和电影导演之一。

  3

  我在思索为什么柏格曼的自传如此令我震动。他所呈现的人生美丽得令我发热而真实得令我发冷。真实,是把骨头敲碎了让你看里头骨髓的纹路。美丽,你不能不承认在那样深刻的真实里美是自然迸发的存在。七十岁的柏格曼回看自己的眼光像个录影机,不带一丝感情。跟着镜头走,仿佛在看一个法医解剖一个路死者的尸身,喏,这儿是血管,那边是腿骨。

  能够这样美丽而又冷酷地观看自己的人,我浑身发凉地想,必定是一个对自己毫无好感的人吧。

  蔑视,对自己的蔑视,记得吗?当替身印格玛在说谎的时候,真身柏格曼在一旁冷笑:你,在说谎。当柏格曼抛弃一个生病的妻子时,他对自己说:你本来就是个不懂爱和责任的坏胚子。"我不信任何人,不爱任何人,不缺任何人。"

  作为孩子的印格玛不曾经验过胸襟开敞、流动自然如chūn风的爱,我不奇怪他成长之后缺乏爱的能力;他非但不能爱别人,他甚至无法爱自己。那么,啊,我明白了。

  4

  和爱一样,自由也是一种胸襟敞开、自然流动如chūn风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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