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既然没有什么刺激性,换个门看看吧。推门进去时,法官看了我们一眼,但是他显然对不速之客相当习惯了,继续说话。这一场,法官席上坐着两位披黑袍的法官,还有两位陪审的外界人士,一位书记。法官脸上表情严肃,显然是个较复杂的案件。一头红发的被告穿着整齐的西装,回答时侃侃而谈。"您已经被判四年九个月;如果获释,您有什么计划?"

  "我要去美国创业,我父亲是退休的美国警察,他在那里关系良好,我想搞化妆品进出口,我婶婶也在那里……我对化妆品还内行……"

  听久一点,就发现这个红头发的家伙是个经济犯,涉嫌欺诈,连美国的联邦调查局都在通缉他。再听久一点,发现……喔,他从一个亲戚那儿得到了一笔遗产,五万块马克,可是,那个亲戚是被人谋杀的!凶手还没找到。

  法官、检察官、被告都坐在一个平面上,没有高低之分。被告,和所有的人,和法官一样,坐着说话。法庭里,没有警察,在场而与本案无关的,只有两个人:我,和我的朋友。

  再换个房间,法官是位发鬓泛白的老先生,正拿着被告的护照检视内容。辩护律师说,"还有些资料在这个手提箱里。"被告打开满装文件的箱子,正想站起来,法官已先他而起,说,"不必麻烦,我过来看就好。"他离开了法官席,绕过书记背后,走到被告身边。被告坐着,法官翻动提箱里的文件。检察官说要和助手谈一下,法官点点头,"那么我们休息十五分钟再继续吧!"

  我们都到了走廊,法官点起一支烟抽起来,我们问他,"离婚的案子在哪里看?"

  他眼里有着笑意,似乎在说:这两个人还不是老太太,却和老太太一般好奇。"一直过去,"他说,"民事法庭就在那边,任何一间都可以进去。"

  已是下午,民事法庭大都已收摊,我们决定下次再来,早点来。

  这是我第一次进法庭,德国的法庭;惊讶地发现,法院竟然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它不是个门禁森严的封建衙门,不论民事或刑事法庭,它只是个处理民众纠纷的"办公室"。法官不是什么"大人",不是官吏,更不是什么"青天",他只是一个受过训练的公务员;他不是高高在上,头上有一圈道德光环的"审判者",他只是社会授权的"仲裁者"。而被告与法官、检察官平起平坐,拥有正当的公民权,并不低人一等;他不需要卑躬屈膝,将制裁他的,不是法官这些"人",而是他所属的社会所约定的"法"。

  我对所谓"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突然有了新的认识:这种平等可以从法庭的地板开始。当被告、原告、检察官、法官都坐着说话,而且坐在同一个平面上的时候,人们才理解,法官不是"官",只是公务员。真正有见识的法官大概也不需要种种"道具"来提高自己的权威;毕竟,权威的来源是法,不是法官。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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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理过去的黑暗——我看海牙大审

  清理过去的黑暗——我看海牙大审

  1

  扬州十日中,有多少平民百姓被杀?旅顺大屠杀中,是哪一个人下的命令,有多少人被害?南京大屠杀,究竟是如中国人所说被杀三十万人,或者如部分日本人说,没有这回事?可有人去把万人冢掘出来,清数尸数,核对遗骨遗物、确定名单?可有什么法庭追究过哪一个有名有姓的士兵残杀了qiángbào了哪一个有名有姓的市民,在某年某月某时某地?

  没有的。人类历史一直有两个绝对矛盾的双重行为标准,平时讲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取人一针一线都要受到制裁,战时讲国家至上目标统一,杀戮jianyín掳掠突然都变成老天爷下雨一样的常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改写了历史:东京和纽伦堡大审在战争之后将侵略者的首脑绳之以法,并且为他们发明了一个全新的罪名,"戕害人类罪"。可是东京和纽伦堡大审,心中不平的人说,只是战胜者的片面正义。

  那么,有没有不偏不倚的正义这回事呢?南斯拉夫的战争突然给冷战后的世界带来一个新的难题。战争结束了,老弱妇孺回到残破的家园,从废墟中重新燃起炊烟。但是死了的人尚不瞑目,失踪的人尸骨不见,活着的人悲怨不已。联合国所组织的国际法庭在历经三年的搜证工作之后,今年七月开始了世纪末的大审:十一位国籍不同的法官、三百多位幕僚,每年花三千万美元,试图理清战争期间的罪与罚。

  7月13日,海牙国际法庭正式通缉波斯尼亚塞族总统卡拉季奇和总司令姆拉季奇。依照联合国宪章,所有会员国都有义务将两人逮捕到案。一个超越国界的法庭对某一国的领袖发出通缉,罪名是"戕害人类罪",在人类历史上可是石破天惊的第一回。

  2

  在法庭上出现的塔第契穿着西装,头发油光光地往后梳,看起来年轻英俊。海牙对他的起诉书里头总共有34项罪行:qiángbào、凌nüè、杀人……

  塔第契本来是小镇上饭馆老板,同时开班教跕拳。战争一起,他就成了民兵,穿上迷彩的野战军服,手里拿着机关枪和铁棒,管理集中营里的俘虏。所谓俘虏,在平常是街坊邻居,有些是他小饭馆的老主顾,有些是他跕拳班的学生。

  在海牙的法庭上,有个证人叫塞得,原来做卡车买卖,是穆斯林。在俘虏营中,他一看见熟识的塔第契就赶紧把头低下来。"为什么?"法官问。"因为塔第契第一个就杀他认识的村子里的人。"

  一个建筑工人哽咽叙述塔第契怎么拖出一个村子里的人,用跕拳踢打,最后跳上去用力踩断了那个人的脊椎骨。一天晚上,有四个人被塔第契一伙拉了出去,一个还是塔第契好友的哥哥。"先是完全的安静,"一个农民边说边泣不成声,"然后就听见拳打脚踢的声音、痛苦的惨叫。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厕所墙壁上满满是血……我的朋友的一只鞋还落在角落里。"

  塔第契一伙人在厕所里对四名俘虏先施行种种性凌nüè,然后将四人殴打至死。

  3

  瑞伯尼亚是个穆斯林小城,一直在联合国部队的保护区中,却在1995年7月11日落入塞族手里。塞族士兵进城,将男人女人分开,分别驱赶进几十辆大型巴士中,驶往城郊。那些男人,也许是六千人,也许是八千人,从此失踪。

  老农夫在海牙法庭上的代号是A,他知道那几千人的下落。他所挤进的巴士来到了一个篮球场,场上尸体早已堆积如山。老农那一车的人在空地上排成四行,机关枪扫she之后,他发现自己被压在尸堆里,没被she中。他在半夜里脱逃。

  去年7月11日到13日间,小城里有多少穆斯林被杀?没人知道。有人说三千,有人说六千。老农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单单那个篮球场,就有两千五百个人被枪毙。

  4

  在战争中家破人亡的被害人一个一个站上证人台,描述自己在家园目睹的bào行。有一个塞族士兵问一个穆斯林女人,"婴儿gān嘛哭个不停?"女人说,"他饿。"士兵一刀刺进婴儿胸腔,说,"他不会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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