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她背靠着门,坐在门坎上,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足迹。

  她觉得她的心灵上也留下了一行足迹,深深的,将永远存在。

  不可能被什么覆盖,不可能被什么清除。

  那一行雪地上的足迹在她眼中变成了红色的,染红它的是她心里的血。

  你满足了吗?

  你满足了吧!

  她对她的灵魂说,充满了轻蔑。

  灵魂一声不吭。

  6

  教导员的自尊开始严厉审判一个女人的空虚。

  灵魂罪过深重地缄默着。

  我要获得的并不是刚才发生过的那件事。不,不是! “简”,“简”,只有

  你才能理解我! 只有你才能替我作证! 只有你才能替我辩护!

  可你是不存在的……

  她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

  羞耻感,这面别人看不见的镜子,bī照着她的脸。

  她在这面镜子里瞧见一座殿堂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一样坍塌了。每一块都变成

  “人格”两个字,断裂着,重叠着,堆压着,如一座坟。

  她双手捧起一捧雪,捂住了脸。

  雪化了。又捧起一捧……

  小周明天就会将这件事传遍全营的,会非常神秘地将今晚亲眼所见的情形讲

  给别人听的。

  那我就完了。

  营长也完了。

  我和他从前的一切正常的关系都将被蒙上可耻的堕落的色彩。

  一种拯救自己的本能仿佛从极遥远的什么地方将她的理智呼唤回来了,按捺

  住它并迫使它担负起拯救自己也拯救另一个人的责任。

  又一起恶毒地诽谤教导员的谣言?!

  彻底否认这件事?!

  我今晚根本没到过营长家?!

  无中生有?!

  用两个领导者的牢固威信加在一起作为有力武器进行回击?!

  但愿雪下得更大更快更厚,马上覆盖掉我留下的那一行足迹。

  在它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之前。

  但愿明天早晨在宿舍和营长家之间,白茫茫一片大地好gān净!

  可如果我得救了,小周将落到什么下场?

  欺骗得了别人,能欺骗得了自己吗?

  心灵上的那一行足迹是大雪无法覆盖也无法掩埋的啊!

  他也绝不会与自己订攻守同盟!

  他不是那种人!

  自己这些念头,绝不会也在他的头脑中产生!

  卑鄙! 卑鄙!!卑鄙啊!!!

  这一连串的念头卑鄙得太可怕了!

  她的灵魂被自己这一连串念头吓得瑟瑟发抖!

  不! 不!!不!!! ……

  她竟失声叫嚷出了一个“不”字。

  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背堵住了嘴。

  不……

  她想。那样做了我不但不能使自己获得拯救,反而会堕落到自己和别人都无

  法再拯救的地狱中去!

  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让一切形式的审判对我开庭吧!

  “简”,你要给我勇气啊!

  她又捧起了一捧雪,塞进口中。

  可耻! 堕落! 荒唐! 毫无意义的一时的冲动! ……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承担

  吧! 后悔已晚了就绝不要后悔!

  她决定对自己进行冷酷无情的挑战!

  将会是一败涂地的挑战……

  “教导员……”

  她猛抬头,小周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

  她缓缓站了起来,手中还攥着一把雪。

  小周问:“教导员,你怎么不进屋? ”月辉下,对方的眼睛异常明亮。

  “我……屋里太闷了……”她喃喃地说。

  她的视线不禁从对方的肩头望过去:雪地上,另一行脚印从公路的方向插过

  来,与她自己的那一行脚印并行至此。

  但愿这是一场梦。

  她心里还这么想。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尽量用一种正常的语调问:“管

  理员的爱人送往医院了吗? ”

  “已经送去了。营长也跟去了……”小周低声回答。

  她没从小周的声音中听出什么特殊的意味。

  她的心多少安定了一点。

  她又说:“替我想着点,明天给营长家送一只灯泡。”

  小周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她进一步说:“我正在营长家和他谈冬季gān部集训的事,灯忽然就灭了,接

  着你就来找营长……”

  小周用更低的声音说:“教导员,这还用解释吗……”

  沉默的一方是她自己了。

  这是比对方虚伪的沉默。

  但她只有沉默——因为对方的话把她“将”死了。

  幸亏对方很快就使她从尴尬之中挣扎出来了。

  “教导员,多冷啊,咱们进屋去吧! ”小周微微笑了一下,推开了门。

  进屋后,小周说:“嘿,屋里也这么冷! ”

  她说:“我没想到你今天晚上还会赶回来。”

  小周说:“那你自己就不怕睡凉炕啦? ”

  她说:“我自己无所谓。”

  小周说:“傻瓜才会像你一样! 你睡凉炕的次数还少吗? 得什么妇女病再后

  悔就晚了! ”说完,便蹲下身去,抡起斧头劈柴。

  她望着这个一向对自己恭而不敬、顺而不近的北京姑娘,心头倏地滚过一阵

  热làng。

  她赶紧生火烧炕……

  直至熄灯后,两人再没说什么话。

  她穿着毛衣躺下了。

  想到自己被扯断了带的rǔ罩,她不敢当着小周的面脱下毛衣。

  她彻夜失眠,然而她不敢辗转。她几乎一动不动地仰躺了一夜,瞪大眼睛望

  着屋顶……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 …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过去了……

  什么也没发生。

  任何轻波微涟也没有。

  好像那件事根本就是她做的一个梦。

  7

  倒是小周对她似乎比从前亲近了些。而小孙因为小周对她的态度如此,也不

  再视她为需要提防的人了。

  只有几位营党委委员们表示过一点奇怪。他们奇怪的仅仅是营长为什么不穿

  上教导员为他织的那件毛衣? 不合身?

  她和营长的话,对某些重要问题的意见,在营党委委员们中间,仍具有决定

  性的,互相补充的威信。

  在各种工作会议或营党委会议上,营长还是常说那句话:“让教导员决定吧,

  她也代表我! ”

  在评选究竟谁有资格获得某种荣誉的时候,营长还是像从前那样,用无私的

  口吻说:“我看就是小姚吧,她原则性qiáng,组织能力qiáng,工作责任心qiáng,又是连

  续三年的标兵……”说时,还是像从前那样,连看也不看她。

  营党委委员们,营机关的所有人们,对此依然如从前一般毫无疑义,心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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