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服。

  但营长的这些话,在她听来,已不能像从前那样激起她心里由衷的感恩图报

  的回响了,她似乎觉得这些话是受了污染的,隐裹着心照不宣的肮脏内涵。

  这是负着罪过感的灵魂对心理的反馈。

  她明知自己非常不应该那样去领会营长的那些话,不应该对自己对营长这么

  无情这么严厉地进行并不公正的审判,不应该将自己也将营长的人格否定得那么

  彻底。

  然而沉重的罪过感以及由此造成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的自裁意识,在她心灵

  中扩散,糜烂,腐蚀,形成一环又一环的痛苦链条,紧紧地箍在她身上,无法挣

  脱。

  当没有第三者的时候,她和营长不能够再用正常的语调说一句话,不能够彼

  此迎视一眼。仿佛两个人的内心里都蛰伏着一个魔鬼。不是她逃开了,便是他逃

  开了。

  天天读,政治学习,传达文件,还是由她主持的事。

  腐化、堕落、败坏、丑恶行为、不良意识、生活作风、道德品质、灵魂、世

  界观、自己割自己的尾巴,伪装是不能持久的等等,等等。

  这些像《圣经》上的戒条一样,充斥语录本中,思想教育材料中和文件中的

  词句,使她口读着,心颤着。这些词句,这种对人的灵魂进行消毒的形式,是她

  以前所习惯的,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视为神圣职责的。而现在,却变成了一遍又

  一遍往她灵魂上刷的镪水。每天的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捆绑起来扔

  进了镪水池。

  那是她每天都要经受折磨的时候,那是她每天最难度过的时候。

  度过后,常常是一头冷汗。

  然而在别人听来,教导员的声音仍像从前一样,咬字清晰,发音标准,铿铿

  然具有警告的力量。职务的训练,使她成为全营读语录,读材料,读文件最适合

  的人。

  她心中暗暗开始诅咒这永无休止的种种宗教式的压迫人灵魂的形式了。

  因为在这种形式中真正感到灵魂受压迫受践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别

  人可以将头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笔在破纸片上乱涂乱画,可以

  抠鼻孑L ,可以抓耳挠腮,可以胡思乱想……

  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

  她只有如此抚慰自己。

  她变了,憔悴了,常常发怔发痴。

  一天,她独自沉思地坐在办公室里,营长走了进来。

  她知道是他走了进来。她没动,没看他。

  他从头上扯下皮帽子,语无伦次地,绝望之极地说:“我受不了啦! 我再也

  不能忍下去啦! 共产党员……明人不做暗事……虽然我们没有……那个……但是

  想……那个的念头……就是犯了作风错误! 我档案中没有过任何污点,可是这污

  点在我心上了! ……

  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啊,从此就有污点了啊! 我要在营党委会上主动坦

  白jiāo待自己的严重错误,我要把我的……丑恶灵魂彻底bào露在大家面前! 我……

  我不是人! 我甘心情愿接受大家的批判! 我要请求给我党纪处分! 我……我不配

  当营长! ……他妈的我……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他妈的好端端地糟蹋了

  啊! ……“

  这山东汉子痛不欲生,由于话说得太急,满嘴吐出白沫,像一只螃蟹。他一

  边说一边撕扯自己的领口,一颗扣子蹦飞了。他那样子仿佛神经有点错乱了,有

  点让人感到可怕也有点让人感到可怜。

  她慢慢站起,朝窗外瞥了一眼,猛地转过身,低声然而恨恨地说:“别嚷叫

  ! 你忍受不了啦? 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还能不能忍受? ……”

  他半张着嘴,瞠目瞪着她。

  她又一字一句地说:“忍受不了,也得忍受! ”

  他呆住了。他那粗壮的脖子青筋bào起,他那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口中咕噜

  有声,像把什么要涌出口的东西艰难地咽了下去。

  她想:如果你心中真有个鬼,你就咬紧牙关,把它憋死在你心里! 别让它钻

  出来吓你自己也吓别人!

  “你要是敢jiāo待半句,我就自杀!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冷冰冰凉嗖嗖的。

  她不是在威胁他,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也肯定会这么做。

  他呆呆地望着她。

  他渐渐低下头去,渐渐地转过他那高大魁梧的身体,无声地推开门,无声地

  走出去了。

  她仍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立,凝视着他摔在炕上的狗皮帽子,许久许久一动不

  动。

  狗皮帽子仿佛变成了一条狗蜷在炕上。

  人竟是多么自私啊!

  自私的是我还是他呢?

  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恶狠狠地对待自己的入党介绍人。

  污点,错误……这两个词就能说明那件事吗? 人啊人,你为什么在不折磨别

  人也不被别人所折磨时,还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nüè待自己呢? 难道人有灵魂就

  是为了nüè人或自nüè的吗?

  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教导员你哭什么? ……”

  “教导员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 ……”

  她想止住哭声,拭去眼泪,装出没事的样子,可已经来不及了。

  走进来的是小周和小孙。她们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便同时走到她身边,左

  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人的两只手轻按在她肩上,俯下身关切地询问她。

  “没什么……我……心里突然有点烦……”她窘迫地说。第一次被人发现在

  哭,她真觉得无地自容。

  小孙不安地说:“教导员,我俩以前对你……太不亲近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啊! ……”

  她触摸了一下小孙按在自己肩头上的那只手,苦笑着说:“别这么想,是个

  人都有心烦的时候,女人心烦了就爱哭,我也是个女人啊! ……”

  小孙真挚地说:“教导员,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呀! 你心里有什么烦

  恼的事儿,就不能放下教导员的架子对我俩说说吗? 我俩今后也不对你保密,也

  会对你说的! ……”

  比她小四岁的电话员小孙,是个性格活泼的上海姑娘,不过有时善良得过于

  可爱。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能说,傻姑娘! 不能对你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永远都不会说啊! 那

  不是一般的烦恼忧伤,那是个魔鬼! 它会吓坏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里

  !

  小周到底比小孙大两岁,懂事些。她说:“别缠着教导员了,你这不是在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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