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69)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六爷就冷冷哼了一声,说:“开考不开考,与我无关了!”

  何老爷还从未听六爷说过这种话,赶紧问:“六爷,受什么委屈了?”

  “天下将亡,也不止委屈我一人!”

  “你这是说什么呢?”

  六爷这才将停考五年的消息说了出来。

  何老爷听了,倒也没吃惊,只是长叹一声,说:“叫我看,索性将科举废去得了!洋人毕竟是外人,以为科举真能选出天下良才,哪知道选出的尽是些庸才、奴才、蠢才?六爷,我早跟你说过,像你这样的可造之才,人家才不会叫你中举呢!惟我这等蠢才,反倒一试便中。所以,停考就停了吧!”

  “但这停的是朝廷的体统呀!”

  “朝廷把京师都丢了,还有什么体统可言?罢了,罢了,你我替它操心有何用?叫我说,科举之路这一断绝,六爷你的活路才有了!此谓天助你也,怎么还无jīng打采的?”

  “我死路一条了,哪来活路!”

  “六爷,你再往前迈几步,就踏进年轻有为的门槛了,哪来死路?你要真痴迷了科举不悟,那才是死路一条!卸去备考重负,六爷,我来教授你一些为商之道,保你的理商之才高过三爷。你信不信?”

  “何老爷,天下将亡,商事岂可独存?”

  “天下不兴,商事自然也受累。可商事不兴,天下更难兴。今大清被西洋列qiáng如此欺rǔ,全在洋qiáng我弱。大清弱在何处?叫我看,就弱在轻工轻商!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工商居于末位数千年,真是千古不易,你不贫不弱还想有什么结果!六爷,你说西洋列qiáng,不远万里,屡屡派遣坚船利pào来欺负我们,为了什么?”

  “能为什么?因为你天下将亡,不堪一击,好欺负呀!” “非也!以我冷眼看,西洋列qiáng结伙远来,不为别的,只为一字:商!”

  “何老爷,你又说疯话了吧?”

  “六爷你睁大眼看,自海禁开放以来,跟在西洋列qiáng那些坚船利pào后头,cháo水般涌入我邦的是什么?是西洋的道统吗?非也,只是洋货,洋商,洋行,洋银行!”

  “何老爷,你丢了一样:洋教。洋教,不就是洋道统吗?”

  “洋教不足畏!洋教传进来,那比坚船利pào还要早。可它水土不服,一直未成气候。叫我看,酿成今年如此塌天之祸,就在朝廷太高看了洋教!当朝的太后也好,朝中那班昏庸的王公大臣也好,面对列qiáng咄咄bī人之势,都有一大心病:惟恐西洋道统动摇了中华道统!所以洋货汹涌倒不怕,洋教一蔓延,便以为洋道统要落地生根了。其实,哪有那回事?山东直隶教民众多,可这些民众又有几人是舍利求义?他们多为潦倒不得温饱者,入洋教,不过是为谋得一点实惠近利而已!”

  “天下仁义充塞,道统毕竟已经式微。洋教乘虚而入,正其时也!”

  “六爷,你也太高看了洋教!你看太谷的基督教公理会,传教十多年,俘虏去的教徒仅百十人,与汹涌太谷的洋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太谷为西帮老窝,市间哪有多少洋货?公理会再不济,也紧挨了城中名塔,立起一座福音堂。” “福音堂哪能与汹涌太谷的一样洋货相比?”

  “什么洋货?”

  “大烟土。”

  六爷不说话了。

  六爷虽年轻,又一心于圣贤儒业,可对太谷烟毒之盛,也早有所闻的。城里大街小巷,哪里见不着烟馆!贩卖大烟土的凉州庄,外面不起眼,里面做的都是大生意。还有烟具中闻名天下的“太谷灯”,六爷真还寻着见识了见识。那烧烟的“太谷灯”,不光是做工jīng美,样式排场,要紧的是火力足,光头大,烟泡烧得“huáng、松、高”。所以,要与烟毒比盛,那公理会基督教实在就微不足道了。

  康家家规严厉,无论主仆,都不许染烟瘾的。但六爷也曾听底下传言,说何老爷就早染了此嗜好。何老爷中举后,颇感失意,时常疯癫无常,烦心时抽几口烟,解解忧,也不便太挑剔。今日六爷心里也大不痛快,说起大烟,便不遮拦了,就问了一句:

  “何老爷,你见过这一样洋货没有?”

  “哪能没见过!六爷,今日也不瞒你了,本老爷也是常买这一样洋货的。”

  “常买了,做甚?”

  “本老爷享用呀,还能做甚!”

  六爷没想到何老爷会作如此坦白,只好敷衍说:“难怪何老爷不很仇洋呢,原来是离不开这一样洋货!”

  “六爷,我可是不仇洋教仇洋货!鸦片大烟土,这件洋货太不得了。以前,中国卖一件货物给西洋,他们也是一用就离不了,这件货物就是茶叶。所以,我们能用茶货源源不断换回银子来。你们康家还不是靠走茶货发的家?人家鸦片这一件东西,不但也是沾上就离不开,更比茶叶值钱得多!走一箱茶叶能换回多少银子?走一箱鸦片又能换回走多少银子?简直不能比。就凭这一着,西洋人就比我们西帮善商!”

  “茶叶是养人的,鸦片是毒人的,又怎样能比?”

  “要不说洋商比我们毒辣,人家才不管有道无道!”

  “何老爷,你既然仇恨洋货洋商,还抽人家的洋烟?”

  “上当了,沾上就离不开了。六爷,我若能重归商界,立马戒烟!”

  六爷冷笑着,不搭话。

  “六爷不信,可以试呀!当今要御洋,必先兴商。六爷既退身科举,何不另辟天地,成就一番新商事?若有此志,我也不想在贵府家馆误人子弟了,甘愿扔去这顶举人帽子,给你去做领东掌柜!”

  何老爷又来疯癫劲了。师从多年,你想跟他说句知心话,总是很难。六爷深感自家满腹心事,竟无人可以倾诉,便愤然道:“何老爷,我是宁可出家,也不为商的!”

  2

  回来,奶妈问起老太爷叫去说了什么事,六爷只说:也没说什么事,不过问了问为何不去学馆。他真不想提婚娶之事。

  六爷不想婚娶,是因为心底藏有一个私念:成人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太大又太空的家。他早厌倦了这个家!母亲只是一种思念,父亲虽近犹远,永远遥不可及。兄长们各有自家天地,惟独将你隔离在外。常年跟着一位塾师,偏又叫你亲近不得。惟有奶妈无私向着他,可这点暖意,实在填充不了这个太大太空的家。发奋读书入仕,然后去过一种宦游四海的生活,那正是他一心想争取的。

  现在,这一条路忽然就断了。 母亲,你是无力保佑我,还是没耐心保佑了?

  不过,六爷也没烦恼几天,似乎就静下心来了。科举也不过是暂停,趁此间歇娶妻成家,也可取吧。终身大事,总是躲不过的。一旦有了家室,他或许还能多些自主自立?若能自主,他就去游历天下!

  六爷这样快就顺从了老太爷的意愿,倒也不是无奈的选择,实在是因为老太爷的一句话,叫他动了心: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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