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61)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画师忙说:“能受老夫人体谅,感激不尽。那明天就再劳累老夫人一天?”

  杜筠青说:“就听你的。”

  在一个地界呆坐一整天,说不劳累,那是假的。只是,坐着也能说话,问这位画师一些闲话,也还并不枯闷。陈画师虽专神于纸笔,答话心不在焉,又矜持谨慎,但也毕竟能听到些外间的新鲜气息。江南、京师的近况,她实在是很隔膜了。问答中,有时出些所答非所问差错,倒也能惹她一笑。

  平日里,她哪能有这种趣味!

  第二日她刚到客房院,老夏就慌忙赶来了,直斥责陈画师:“不是说好了,只请老夫人劳累一天,怎么没完了?我们老夫人能这么给你连轴转?”

  没等画师张口,杜筠青就说:“老夏,这埋怨不着陈画师,是我答应了的。”

  老夏说:“只怕他也是看着老夫人太随和,才不抓紧赶工,将一天的活儿做成两天!”

  杜筠青笑了笑说:“老夏,你说外行话了!西洋画,我可比你们见识得早!洋画的功夫,全在比照了真人真景下笔。草草照你打个底稿,回去由他画,快倒是快了,画出来还不知像谁呢!我看陈画师肯下功夫,就说,不用太赶趁了,一天不够,两天。该几天,是几天。”

  老夏忙赔了笑脸说:“我是怕累着老夫人!”

  陈画师说:“加今儿一天,就足够了。老夫人仪容不凡,又懂西洋画,我深怕技艺不济,只得多下些笨功夫。”

  老夏说:“那也该歇几天再画,哪能叫老夫人连轴转?”

  杜筠青说:“这也是我答应了的,你不用多说了。”

  老夏只好吩咐杜牧及另两个男佣,仔细伺候,退下去了。

  老夏的格外巴结,也使杜筠青觉得异常。不过,她也没有深想,反正老太爷态度变了,他自然也会变的。

  今日面朝门窗坐了,须靠后许多。陈画师又是左看右看,不肯开工。杜筠青又问有什么不妥。

  这回,画师明白说了:“这厅堂太深,光亮差些。不过,也无妨的。”

  杜筠青说:“我再靠前坐坐就是了。”

  陈画师退后,看了看,说:“就这样吧。再靠前,我只得退到门外了。”

  门外,初冬阳光也正明丽,又无一点风。杜筠青就忽发奇想:坐到屋外廊檐下,晒着太阳,叫他作画,说些闲话,那一定也有趣。于是便说:

  “嫌屋里光亮不够,那我gān脆坐到屋外去。今儿外头风和日丽,晒晒太阳,也正清新。”

  画师一听,慌忙说:“大冬天的,哪敢叫老夫人坐到外头!不成,不成。光亮差些,也有好处,画面可显柔和。”

  杜筠青是要到屋外寻找新趣味,就问:“坐太阳底下,能作画吗?”

  陈画师说:“能倒是能,日光下更可现出人的鲜活肤色。但大冬天的,绝不可行!”

  杜筠青笑了说:“大热天,才不可行!热天坐毒日头下叫你们作画,画没成,人早晒熟了。

  杜牧,你回去给我拿那件银狐大氅来!”

  画师和杜牧极力劝阻,杜筠青哪里会听?到底还是依了她的意愿,坐到外头廊檐下的阳光里。除披了银狐大氅,男佣还在她的脚边放了火盆。所以,倒也不觉冷。

  只是,陈画师这头可紧张了。他速写似的草草勾了一个大概,就拿出颜料来,抓紧捕捉老夫人脸面上的色彩、质感、神态。初冬明丽的阳光,真使这位贵妇大出光彩,与室内判若两人了。这样的时机,太难得。但他实在也不能耽搁得太久了。老夫人搭话,他几乎就顾不及回应。就这样,不觉也到午后,才将老夫人一张独有魅力的脸面写生下来。他赶紧收了工。

  回到屋里,杜筠青要过画稿来,只见是一张脸,正要发问,却给吸引过去了:这样光彩照人的一张脸,就是她的?头发还没有细画呢,可眉毛眼睛太bī真了,黑眼仁好像深不见底似的,什么都能藏得了……

  杜牧奇怪地问:“大半天,就画了一张脸?”

  陈画师忙说:“人像就全在脸,别处,我靠记性也好补画的。这也叫老夫人在外头坐得太久了!”

  杜筠青就问杜牧:“你看这像我吗?”

  杜牧一边退后了看,一边说:“像,比昨儿那张还像,上了色,人真活了!可惜就只是脸面。”

  陈画师就问:“老夫人,你看着还不太刺眼吧?”

  杜筠青沉吟了一会,说:“不必将我画这样好。”

  杜牧说:“老夫人本来就这样。”

  陈画师说:“老夫人有什么,就吩咐。以后,就不敢再劳累您了。”

  杜筠青说:“我说过了,不会挑剔的。陈画师,你也辛苦了。”

  杜筠青没有再多说什么,叫了杜牧,先走了。

  陈画师这也才松了一口气。他给官宦大户画像,主家几乎全是要你画得bī真,却又不肯久坐了叫你写生。所以,他也练出了一种功夫,靠记忆作画。照着真人,用一天半晌画草稿,其实也不过是为记忆作些笔记。记在脑中的,可比画在草稿上的多得多。再者,即便贵为京中官宦,大多也是初识西洋画,甚好jiāo待的。但康府这位老夫人,她的年轻和美貌太出人意料!老太爷七十多了,老夫人竟如此年轻?尤其她的趣味和大度,对西洋的不隔膜,更出人意料。他一见了,就想把她画好!这位贵妇,居然肯叫他写生两天,还肯坐到太阳下。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她真是魅力四溢,叫你画兴更浓。

  真是太幸运了。

  他也要叫这位贵妇得到幸运:为她画一张出色的画像。

  3

  从客房院回来,休歇,用膳,之后老东西又过来说话,细问了作画情形。老东西走后,老夏又来慰问,大惊小怪地埋怨不该听任画师摆布,坐到当院受冻。杜筠青那时jīng神甚好,说是她想晒晒太阳,不能怨画师。一直到夜色渐重,挑灯坐了,与杜牧闲话,她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到后半夜,才被冷醒了,跟着又发热,浑身不自在起来。

  难道白天真给冻着了?

  她忍着,没有惊动杜牧她们。可忽冷忽热已不肯止息,轮番起落,愈演愈烈。杜筠青这才确信,是白天给冻着了。

  她已这样弱不经风了?白天也不是一直在外头坐着,坐半个时辰,画师及杜牧她们就催她进屋暖和一阵。暖和了,再出来。或许,就是这一冷一热,才叫她染了风寒吧?

  病了就病,她也不后悔。这两天毕竟过得还愉快。在这位陌生的画师眼里,她还是如此美貌,那是连她自己也早遗忘了的美貌。美貌尚在吧,又能如何!老东西的忽然殷勤,也是重又记起了她的美貌?他重新记起,又能如何!她才不稀罕老东西的殷勤。她也许该将自己的不贞,明白地告诉他!

  伴着病痛,杜筠青翻弄着心底的楚痛,再也难以安眠。喉头像着了火,早烧gān了,真想喝口水。但她忍着,没有叫醒杜牧。要是吕布在,或许已经被惊醒了。可她这样辗转反侧,杜牧居然安睡如常。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61/26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