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60)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老东西立刻就瞪了三爷一眼,说:“你先不要多嘴!我今日说觐见皇上情形,专为老夫人。你们陪了,听听就得了,不用多嘴。立什么碑!见了这种弃京出逃的皇上,也值得立碑?”

  专为老夫人!杜筠青听老东西在席面说这种话,真是太刺耳。她不由得就插了一句:“三爷也是好意。逃出京城了,毕竟也是皇上。”

  老东西倒并不在意她插话,变了一种昂扬的口气,接住说:“你是不知道,那皇上要多猥琐,有多猥琐!憨人似的坐在那里,一句话不会说。太后叫他问话,他一句问不出来。就那样又憨又傻地gān坐着,真没有一点圣相!”

  三爷又不由得插进来说:“听说戊戌新政一废,皇上就给太后软禁起来了。受了这种罪,他哪还能jīng神得了?”

  老太爷大不高兴,沉下脸说:“你什么都知道,那我们听你说!”

  杜筠青见此,心里倒高兴了,故意说:“三爷提到的,我也听说了。当今皇上,也不过担着个名儿罢,实在早成废帝。”

  今天老东西真给她面子,她一说话,他就不再生气,脸色语气都变回来,依旧昂扬地说:“我看他那面相,实在也不配占那至圣至尊的龙廷!就是敢废皇上的西太后吧,她又有什么圣相?更不济!觐见时,她倒问了不少话,全似村妇一般,只往小处着眼!这就是多年骑在皇上头上,在朝廷一手遮天的那个西太后?给谁看吧,不是那种太平庸的妇人?这种女人,满世界都是。”

  三爷又想说什么,刚张嘴,就止住了。

  杜筠青看在眼里,就问:“三爷,有什么高见?说吧!”

  三爷忙说:“没想说什么呀?”

  老东西说:“老夫人叫你说,你还不快说!”

  三爷这才说:“逃难路上,太后哪能有金銮殿上的威仪?”

  老东西冷笑了一声,说:“我亲眼所见,不比你清楚!她就是再装扮,能有俯视天下的威仪?叫我看,这个妇人的仪容、气韵,真还不及老夫人。”

  这话可更把杜筠青吓住了!西太后的仪容、气韵还不及她?怎么能这样比?老东西以帝王自况,就拿她与太后比?她可不想做这种白日梦。不想三爷竟说:“这话我们相信。”

  老东西听了,就说:“你尽乱打岔,就这句话,没说走嘴!”

  这话更叫杜筠青听得云山雾罩,莫名异常。

  宋玉烹制的菜肴,已陆续上桌。老东西殷勤指点了,劝她品尝。真还是淮扬风味。尤其一道“野味三套”,将野雉、斑鸠、禾雀,jīng巧套装,又闷得苏烂肥鲜,香气四溢。杜筠青记得,这道菜,母亲在年下才做一回。她已是许多年未尝这道菜了。当然,老东西爱吃野味,宋玉平日也许常拿这类菜讨好他。可宋玉进门快一年了,这还是头一遭请她这位做老夫人的,

  品尝南菜,而且竟如此隆重!

  老东西为什么忽然对她如此殷勤起来?

  2

  画师还很年轻,看着只有二十来岁。问他,他说已经三十二了,真不像。他姓陈,居然是杭州人。

  杜筠青不由得就说:“我母亲是松江人,松江离杭州不远吧?”

  画师说:“不远。”

  杜筠青说:“听说你是由京师来的?” 画师说:“近年在京师谋生,为官宦人家画像而已。”

  杜筠青又不由得说:“我少时即在京城长大,先父生前为出使法兰西的通译官。”

  画师说:“难怪呢,老夫人气象不凡。在下学西洋画,就是师从一位法国画师。”

  “在何处学画?”

  “在上海。只是,在下愚钝,仅得西画皮毛,怕难现老夫人真容的。”

  “你尽可放手作画,我不会挑剔的。”

  “老夫人如此大度,在下更惶恐了。”

  “不要客气。少时听先父说,西洋画师并无出世的清高,多率真豁达,不避世俗。我和老太爷看过你的画作,都满意的。”

  “贵府这样大度,在下真不敢现丑了。”

  “你跟法国人学画,学会些法语没有?”

  “在下愚钝冥顽,实在也没有学会几句。”

  “西洋话难学,也不好听。”

  这位言语谨慎的画师,虽无一点西洋气韵,倒还是得到杜筠青的一些好感。他的江南出身,画师职业,西洋瓜葛,谋生京师,都颇令杜筠青回忆起旧时岁月。自入康家以来,这位画师也是她所见到的商家以外很有限的人士之一。所以,更叫她生出许多感慨!入康家这十多年,她简直是被囚禁了十多年,外间世界离她已经多么遥远。旧日对法兰西的向往,那简直连梦都不像了。连少时熟悉的京城,也早遥不可及。

  夏天,她听说朝廷丢了京城,一点都无惊诧。京城与她,又有什么相gān!父母故去,她是连一点可牵挂的都没有了。而这世间,又有谁会牵挂她?没有了。那个车倌三喜,多半真的死去了。

  画师自然是不能进入老院禁地的。他画像,安排在客房院的一间厅堂。老夏已将这间厅堂摆设得富丽堂皇。初冬的太阳,斜照在窗纸上,屋里非常明亮。

  画师请杜筠青坐到窗前一张明式圈椅上,左看右看,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杜筠青就问:“有什么不妥吗?”

  陈画师忙说:“没有,没有。”

  他显然有什么不便说,杜筠青追问了一句:“有什么不妥,就说!我得听你的。”

  画师还是连说:“甚好,甚好。老夫人如不愿盛装,那在下就起草图了。”

  杜筠青断然说:“我最见不得盛装打扮!什么都往身上头上堆,仿佛那点压箱底的东西,只怕世人不知似的。”

  画师忙说:“老夫人着常装,亦甚好。贵府夏管家jiāo待过一句,要画出老夫人的盛装威仪。”

  杜筠青更断然说:“不要听他们的!”

  “自然,在下听老夫人吩咐。”画师连忙应承。

  这天到屋里光线变暗时分,画师果然为她画出一幅草图。过来看时,这张用炭jīng画在纸上的草稿,倒很是jīng细:上面的女人就是她吗?那是一个高贵、美貌的妇人,似乎比画师带来的那样品上的女人,还要高贵、美貌。

  “这像我吗?”

  一直在旁伺候的杜牧,连声说:“像,太像了!越在远处看,越像!”

  杜筠青稍往后退了几步,是更像个活人了,只是,光线暗了,不能再往后退。她真还那样美貌?

  画师说:“入冬天变短了。累了老夫人一整天,才只打了一张草稿。这是侧坐于窗前,光亮由一边照来。明天还得劳累老夫人,画一张光亮由脸前照来的草稿。老夫人气象不凡,在下不敢大意,得多打幅草稿,以利斟酌。或明日老夫人休歇了,改日再请老夫人出来?”

  杜筠青说:“我闲坐着,能怎么累着?陈画师你辛苦了。明日,还是听你张罗,不必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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