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62)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第二天一早,杜牧当然就发现老夫人病了。很快,老太爷过来,跟着,老亭、老夏、四爷、三娘、四娘也都过来走了一趟。四爷通医,说是受了风寒。老太爷却厉声吩咐:快套车进城

  去请医家。老夏更埋怨起画师来。

  杜筠青真不知是怎么了,自己忽然变得这样尊贵。头痛脑热,也是常有的,以往并没有这样惊天动地。老太爷一殷勤,合家上下都殷勤? 可老东西为何忽然这样殷勤?他到徐沟亲见了当今圣颜,就忽然向善了?还是他真在做帝王梦,发现她原也有圣相?

  哼,圣相!

  请来的是名医,把了脉,也说是外感风寒,不要紧。杜筠青天天喝两服药,喝了四五天,也就差不多好了。

  这期间,老太爷天天过来看望她,还要东拉西扯,坐了说许多话。杜筠青本也不想多理会,可天天都这样,她终于也忍不住,说:

  “我这里也清静惯了,又不是大病,用不着叫你这么惦记。听说外间兵荒马乱的,够你操心。叫下人捎过句问讯的话,我也心满意足了!”

  康笏南听后倒笑了,说:“外间再乱,由它乱去。就是乱到家门口,我也不管了。我能老给他们担这副担子?担到头了,不给他们担了。天塌下来,他们自己顶吧。我也想开了,替他们操心哪有个够?这些年,连跟你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真是太想不开了!以后什么都不管了,天塌了,由他们管,咱们只享咱们的清福!”

  杜筠青心里只是冷笑: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不过嘴上还是说:“三爷四爷也都堪当其任,你内外少操心,正可专心你的金石碑帖。”

  康笏南叹息了一声,说:“金石毕竟是无情物!”

  杜筠青可是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便说:“金石碑帖要是活物,怕也招人讨厌!”

  康笏南说:“我真不是说气话。自亲见了皇上太后逃难的láng狈相,我才忽然吃了一惊!一生嗜好金石,疼它们、爱它们、体抚呵护它们,真不亚于子孙,甚而可谓嗜之如命。只是,如此嗜爱之,却忘了一处关节:尔能保全其乎?今皇上太后弃京出逃,宫中珍宝,带出什么来了?什么也没有!他们连国库中的京饷都没带出一两来,何况金石字画?身处当今乱世,以朝廷之尊,尚不能保全京师,我一介乡民,哪能保全得了那些死物!灾祸来了,人有腿,能跑;金石碑帖它无腿无情,水火不避,转眼间就化为乌有。你算白疼它了!所以,我也想开了。”

  他原来是这样想开了?

  “由此比大,生意,银钱,成败,盈亏,什么不是如此?生逢这样的乱世,又摊上这样无能的朝廷,你再操心,也是白操心!我也老了,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守在这老窝,赋闲养老。我已给老亭说了,把东头那几间屋子仔细拾掇出来,烧暖和了。我要搬过来,在这头过冬。这许多年,对你也是太冷落了。”

  他要搬过这头来过冬?

  杜筠青听了,心里真是吃了一惊。记忆中,自她嫁进康家做了老夫人,老东西就没在这头住过几次。现在,忽然要搬过来住,为什么?真像他说的,亲见圣颜后,大失所望,看破红尘,要归家赋闲了?

  杜筠青太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老东西说的,又太像是真的。只是,他即便是真的,真对她有悔意,她也无法领受这一份情义了。

  所以,杜筠青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漠地听康笏南说。

  大概过了十天,老夏把杜筠青的画像送过来了。

  画幅不大,是普通尺寸,也还没有配相框,只绷在木衬上。但画中的她,还是叫画主吃惊了:完成的画像中,她比在草稿中还要更美貌,更优雅,更高贵!她坐在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上,只是那一切富丽堂皇都不明亮,落在了一层暗色里,惟有她的脸面被照亮了,亮得光彩夺目,就像坐在明丽的太阳下。在这美丽,优雅,高贵之中,她那双眼睛依然深不可测,可又太分明地dàng漾出了一种忧郁。是的,那是太分明的忧郁!

  老夏问:“老夫人,你看画得成不成?”

  杜筠青反问了一句:“老夏你看呢,像不像我?”

  老夏说:“我看,像!老太爷看了,也说像。”

  “他也看了?”

  “看了。老太爷还去客房院看过画师作画。老太爷看了老夫人的画像,直说:还是洋画bī真。”

  老东西看了,也不嫌她的忧郁太分明?老夏更不嫌?或许,她一向就是这样?那位陈画师极力将她画得更美,可也不为她掩去这太重的忧郁?掩去了,就不大像她了吧?

  老夏还是问:“老夫人你看呢?”

  杜筠青说:“我看着倒不大像。”

  老夏忙说:“像,谁看了都说像!二爷、四爷、六爷,二娘、三娘、四娘,都看了,都说像。旁观者清,自家其实看不清自家。”

  杜筠青就说:“你们说像,那就是像了。”

  “那就寻个好匠人,给镶个jīng致的相框?”

  “先放这里,我再从容看看。画师走了吗?”

  “哪能走?还要给老太爷画像呢。”

  杜筠青日夜看着自己的画像,渐渐把什么都看淡了,美貌、优雅、高贵,都渐渐看不出来了。只有那太分明的忧郁,没有淡去,似越发分明起来。

  老东西还没搬过来,但下人们一直在那边清扫,拾掇。一想到老东西要过来住,杜筠青就感到恐惧。即使他真想过来日夜相守,她也是难以接受的。他老了,也许不再像禽shòu。可她自己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老夫人了。

  她的不贞,居然就没有人知道,连一点风言风语也没有留下? 三喜突然失踪后,她对着老夏又哭又叫,再分明不过地说出:她喜爱三喜,离不开三喜!可这个老夏就那样木,什么也听不出来?她坐车亲自往三喜家跑了几趟,打听消息,老夏也不觉着奇怪? 她闹得惊天动地了,康家上下都没人对她生疑,反倒觉得她太慈悲,是大善人,对一个下人如此心疼!其实他们是觉得,她决不敢反叛老太爷的。

  老东西南行归来,杜筠青也跟他说了如何喜爱三喜,三喜又如何知道心疼人,她实在离不开三喜。老东西一脸淡漠,似乎就未往耳朵听。他更断定,她决不敢有任何出格之举?

  过了年,拳乱闹起来,祸事一件接一件,谁还顾得上理会她?夏天,城里的福音堂被拳民攻下,她亲眼看见教鬼刘凤池那颗黑心,吓晕了。醒过来,她一路喊叫:谁杀我呀?我跟三喜有私,你们也不杀我?当时她知道自己喊叫什么。车倌,杜牧,还有一位护院武师,他们听了一路。回来,能不给老夏说?但依然是一点风言风语也没流传起来。

  你想不贞一回,惹恼老东西,居然就做不到?三喜就算那么白死了?

  老东西要搬过来,她一定要将自己的不贞,明白告诉他。他还不信?

  4

  过了几天,管家老夏还是将老夫人的画像要过来了。他jiāo待陈画师,画像,老夫人很满意,老太爷也很满意。就照这样,再画一幅大的。不要心疼材料,工本礼金都少不了你的。只有一条,加画大幅的这件事,对谁也别说。康家的人也一样,老太爷不想叫他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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