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鏖战记_村上春树【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在这里住好久了吧,你?都晒得那么黑了。”

  “九天了,大致。”

  “晒得真够意思。”女子一副钦佩的样子,“我昨晚刚到。到时正下急雨挺凉快的,没

  想到竟变得这么热。”

  “晒得太急,往后吃不消的。得时不时到yīn凉处去一下才行。”我说。

  “我住的是军人家属专用别墅。”她未理会我的忠告,“哥哥是海军军官,问我来不来

  玩儿。海军真是不坏,随便你怎么吃,服务又周全。我当学生时越战打得正紧,亲戚中有职

  业军人挺不光彩的。世道这东西说变就变。”

  我点了下头,未置可否。

  “说起海军,我的前夫也是海军出身,海军航空队,喷气式飞机驾驶员。联合航空你知

  道吧?”

  “知道。”

  “他从海军退伍后,当上那里的飞行员。我当时是空姐,就好上了,结了婚。那是一九

  七○……多少年了?总之是六年前的事了。啊,常有的事。”

  “是吗?”

  “是的。航空公司机组人员上下班时间全无章法,同伙人无论如何都要搞到一起。毕竟

  神经运行同一般人不太一样。这样,我结婚不工作后,他又跟别的空姐搞上了。这种事也常

  有的。从空姐到空姐,一个接一个。”

  “现在住哪里呢?”我换了个话题。

  “洛杉矶。”她说,”你去过洛杉矶?”

  “NO。”

  “我出生在洛杉矶。后来因父亲工作关系搬到盐湖城。盐湖城可去过?”

  “NO。”

  “是不该去那种地方的。高中毕业上了佛罗里达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去了纽约市。婚后

  去旧金山,离婚又返回洛杉矶。最终回到原地。”说着,她摇摇头。

  这以前我从未见过胖得像她这般厉害的空中小姐,觉得颇有点不可思议。体格好得如摔

  跤手的空姐、胳膊粗硕并生一层薄薄胡须的空姐倒是见过几次,而胖得如此臃肿的却是头一

  遭。不过也许联合航空对此不甚介意,或者当时比现今苗条亦未可知。的确,她若瘦些有可

  能是位迷人的女性,我推测。想必她是婚后落到地上如汽球般陡然肥胖起来的,胳膊腿简直

  如夸张变形的纯白艺术照一样白花花胀鼓鼓地隆起。

  如此之胖会是怎么一种感觉呢?我思考了一下。但太热了,热得我什么都思考不成。世

  上有适于想象力的气候和不适于的气候。

  “你住哪儿?”女子问我。

  我手指自己住的别墅告诉了她。

  “一个人来的?”

  “不是,”我摇摇头,“和老婆一起。”

  女子嫣然一笑,略略歪起脖子。

  “新婚旅行?”

  “结婚六年了。”我说。

  “嗬,”她说,“看不出有那个年纪嘛,你。”

  我觉得不大自在,换个姿势再次往岸边望去。红漆监视台依然没有人影。游泳的人数

  少,监视游泳安全的青年人肯定无聊得很快去了哪里。他不在后便挂出一块牌子,写道“安

  全员不在安全责任自负”。安全监视员是个晒得黝黑的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我问他这一带有

  无鲨鱼,他默然看了一会我的脸,双手分开八十厘米,大概是说有也不过那么大。于是我放

  心大胆地独自游来游去了。

  轮椅母子还是没有出现。他们平时坐的那条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白色半袖衫的看报纸的老

  人。美国人仍在打沙滩排球。小孩子们在水边筑沙城或互相撩水嬉戏。海làng在他们周围化为

  细小的水沫溅开。

  一会儿,海湾那边飞来两架橄榄绿直升机,就好像希腊悲剧中带来重大悲剧消息的特

  使,带着轰轰隆隆的声响煞有介事地飞过我们头顶,消失在内陆方向。这时间里我们缄默不

  语,只管用眼睛跟踪那巨大的飞行物。

  “嗳,从空中那么俯视我们,我俩想必显得幸福至极吧?”女子说道,“平和得很,快

  活得很,无忧无虑,就好像……对了,像合家欢照片似的。不那么认为?”

  “有可能。”我说。

  之后我抓住合适时机向她告别,跳进海往岸边游去。游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保温箱里的

  冰镇啤酒。中途停下来回头往浮标上看去,她朝我挥了挥手,我也轻轻挥手。从远处看,她

  俨然真正的海豚,真担心她就此生出鳃来钻回海底。

  回房间稍睡了个午觉,六点在食堂一如往日吃晚饭。没见到那对母子。从餐厅回来时两

  人的房间不同平日,门关得紧紧的。镶着磨砂玻璃的不大的凹窗倒是有灯光透出,但我无法

  判断两人还在不在。

  “那两人已经退房了?”我问妻。

  “退没退呢,没注意。原本人就安静,没怎么留意,不清楚。”她一边叠起连衣裙往旅

  行箱里放一边兴味索然地说,“那又怎么?”

  “也不怎么。只是两人都例外地没在海边出现,心里有点犯嘀咕。”

  “那,可能退房走了吧。像是住了相当一些日子了。”

  “是吧。”我说。

  “迟一天晚一天大家都要撤回到哪里去的。这样的生活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是啊。”我应道。

  她合上旅行箱盖,放到门旁。旅行箱仿佛什么的影子,安安静静蹲在那里。我们的休假

  即将过去。

  一醒来我就看枕边的旅行钟,涂着绿色夜光粉的长短针指在一时二十分。我醒来是因为

  异常剧烈的悸动,简直就像整个身体都被摇动起来。往心口窝一看,胸部肌肉正一颤一颤地

  抖动,虽在夜间也清晰可见。这样的体验我是第一次。我的心脏一直好得出类拔萃,脉搏次

  数比一般人少得多。喜欢运动,病从不沾身。所以,胸口如心脏病发作一样大起大落原本是

  不应有的事。

  我下chuáng在地毯上盘起腿,腰笔直挺起,深深吸气,吐出。又放松双肩,把注意力集中在

  肚脐那里。这类似以舒缓身体为目的的伸展运动。如此反复几次,悸动一点点减弱,稍顷退

  回到平日那种若有若无的须相当注意才感觉得出的微颤。

  我猜想是游泳游过头了,加上qiáng烈的阳光和长期的疲劳——几种因素加在一起,致使身

  体一瞬间发生了摇动。我背靠墙,双腿伸直,手脚往各个方向缓缓移动。概无异常。心脏跳

  动也彻底复原。

  尽管如此,在这别墅房间的地毯上我还是不能不认识到自己已经穿过青年阶段而步入体

  力退cháo时期。诚然我还年轻,但那已不是了无yīn翳的年轻——就在几星期前已被常去看病的

  牙科医生所指出。“就牙来说,往下不过是磨损、晃动、脱落的过程而已。”牙医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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