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鏖战记_村上春树【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点你要牢牢记住。你所能做的仅仅是多少推迟它。防止是不可能的,只能推迟。”

  妻在从窗口泻入的莹白的月光下酣睡,竟如断气一般,连个呼吸声也没有。说起来她总

  是睡成这副样子。我脱去汗水浸透的睡衣,换上新短裤和T 恤,然后把桌面上的袖珍瓶“野

  火jī”揣进口袋,为了不惊醒妻子,轻轻开门走到外面。夜晚的空气凉瓦瓦的,地表cháo乎乎

  的草叶气息如雾霭弥漫开来,让人觉得简直像站在巨dòng的dòng底。月光把花瓣、硕大的叶片和

  院子的草坪染成截然有别于白天的颜色。就像透过过滤网观看世界,那颜色有的格外光鲜,

  有的融入死气沉沉的灰色。

  不困。意识清醒得如冰冷的陶瓷,仿佛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睡眠。我绕着别墅信步转了

  一圈。四下阒无声息,除涛声外别无声音入耳。就连涛声若不竖起耳朵电难以听清。我止住

  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威士忌,对瓶嘴喝了一口。

  绕别墅转罢一圈,我从院子草坪——在月光下看去犹如结冰的圆形水池的草坪——正中

  直线穿过,而后沿及腰高的灌木墙走上一小段石阶,来到一间颇有热带情凋的酒吧。我每晚

  都在这里喝两杯伏特加奎宁水。当然此时门已关了,只见凉亭风格的jī尾酒屋落着卷闸门,

  院子里散乱地扔着十几张圆桌。收成一条直杆的圆桌遮阳伞俨然敛羽歇息的巨大的夜鸟。

  坐轮椅的青年单肘拄着这样的圆桌,正一个人看海。轮椅的金属吸足了月光,闪着如冰

  的白光,从远处看,活像一架专为夜晚安置的用途特殊的jīng密金属机器。车轮上的钢条犹如

  进化异常的野shòu牙齿,在黑暗中闪着不吉祥的光。

  目睹他孤零零地独处还是第一次。我已经极为自然地把他的形象和他母亲的形象融为一

  体了,所以见他只身一人便不由心生诧异,甚至觉得目睹这一光景本身都有失礼节。他一如

  平日穿一件橙huáng色夏威夷衫、一条棉布长裤,全身纹丝不动,以同一姿势定定地看海。

  我略一迟疑,决定尽可能不惊动他,从能进入他视野的方向缓缓朝那边走去。走到离开

  两三米远时,他朝我这边转过脸,像往常那样点一下头。

  “晚上好。”我声音很低,以免打破夜的寂静。

  “晚上好。”他也低声寒暄。

  我拉过他旁边桌子的园椅,弓身坐下,往他所看的那个方向看去。海岸上,如被掰下半

  边的松饼一样的、长满尖尖矮矮锯齿的岩地一直铺陈开去,不是很大的海làng扑在上面。海làng

  在岩石之间如别致的时装饰边一般白闪闪地四下溅开,旋即退下阵去。饰边形状不时出现微

  妙的变化,而波làng的大小本身却如规尺测出一般整齐划一。波làng没有堪称特征的特征,如钟

  摆一样单调而忧郁。

  “今天没在海滨见到啊。”我隔着桌子搭话。

  他双手jiāo叉在胸前,转向我。

  “嗯,是的。”他说。

  接下去他沉默片刻,只是静静地呼吸。听呼吸声他仿佛睡了过去。

  “今天一直在房间休息。”他说,“因为母亲情况不好。话虽这么说,也并非身体情况

  具体有什么不好。总之是jīng神上的。或者说神经上的,神经亢奋。”

  如此说罢,他用右手中指肚擦了几下脸颊。尽管时值深夜,但他脸颊上没有胡须变长的

  形迹,一如光溜溜滑润润的瓷器。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母亲现在睡得正香。她这点和我的腿不同,只要睡上一夜就会恢

  复过来。当然不是说彻底根除,但现象上基本没问题。一到早上就有jīng神。”

  他又缄口不语,时间大约是二三十秒或一分钟。我把在桌底下架起的双腿分开,寻找撤

  退时机。我觉得自己好像经常在生活中寻找撤退时机,大概是性格使然吧。然而没等我开

  口,他又讲了起来。

  “这种话没什么意思吧?”他说,“对健康人谈有病的事,的确是够自讨没趣的了。”

  哪里,我说,一切完好无损百分之百的健康人世上根本没有。我这么一说,他轻轻点

  头。

  “神经病症的表现方式是千差万别的。原因只一个,结果却无数。好比地震,释放能量

  的质是同样的,但由于释放位置不同,地面表现绝对千差万别。有的地方一个岛冒出来,有

  的地方一个岛陷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打完哈欠,道了声“失礼”。

  他非常疲倦,看情形随时能睡过去。于是我说是不是该回房间休息。

  “不,您别介意。”他说,“样子或许困,其实半点不困。我一天睡四个小时足够了,

  而且天快亮时才睡。所以这个时间一般都在这儿发呆,不必介意。”

  如此说罢,他拿起桌面上的沁扎诺烟灰缸盯住不放,俨然看一件什么宝贝。

  “就母亲来说,怎么说好呢,一旦神经亢奋,左半边脸就慢慢僵硬。还变冷,以致口和

  眼睛无法活动自如。说奇妙也真是奇妙的症状。不过请您别看得过于严重——和致命的东西

  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仅仅是症状,睡一觉就好。”

  我点点头。

  “还有,请您瞒着母亲,不要提起我说过这些话。母亲十分不乐意别人谈自己的身

  体。”

  我说那当然,“再说明天一早我们就退房回去,已经没有说的机会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擤鼻涕,又将手帕放回。之后似乎联想起什么,闭了一阵子眼睛。

  仿佛去了哪里又返回的沉默持续有顷。我猜想他的心情一直忽上忽下。

  “那可就寂寞了啊。”他说。

  “遗憾。毕竟有工作等着。”

  “不过有地方可回总是好事。”

  “也得看回什么地方。”我笑道,“你在这里住很久了?”

  “两个星期吧——也就那样。第几天记不大清楚了,差不许多。”

  “往下还要住很久?”我问。

  “这个么——”说着,他左右轻轻摇头,“一个月或两个月,就看情形如何了。我不知

  道的。就是说不是我决定的。姐姐的丈夫在这家宾馆有很多股票,我们住起来非常便宜。家

  父经营瓷片公司,实际上将由姐姐的丈夫继承。说实话,我不大中意这位姐夫,但家族成员

  不可能由我挑选。再说我讨厌并不等于姐夫就是个叫人讨厌的人,因为不健康的人往往心胸

  极度狭窄。”

  说到这里,他又闭上眼睛。

  “总之他生产很多瓷片,公寓大厅用的那种高档瓷片,还有好多家公司的好多股票。一

  句话,能gān。家父也这样。总而言之,我们——我的家族——明显分成两类:健康人与不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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