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鏖战记_村上春树【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康人、有效益的人和无效益的人。所以作为结果,除此以外的标准势必模糊起来。健康人生

  产瓷片、巧用财富,逃税漏税,养活不健康人。作为一种机制、一种功能性本身,倒是天衣

  无缝。”

  他笑了笑,把烟灰缸放回桌面。

  “都是人家定的——那里住一个月,这里住两个月!这么着,我就像下雨似的或去那边

  或来这里。准确说来,是指我和母亲。”

  这么说罢,他又打个哈欠,目光转向海岸。波làng依旧机械地拍打着岩石。皎洁的明月已

  浮上离海面很高的地方。我觑了眼手腕想知道时间,但没有手表。手表忘在房间chuáng头柜上。

  “家庭这东西很有些奇妙,美满也罢不美满也罢。”他边说边眯细眼睛望海,“您也是

  肯定有家庭的吧?”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说。没有孩子的家庭,我不知能否称为家庭,说到底,

  家庭不过是有某种前提的契约罢了,我这么说道。

  “是啊。”他说,“家庭这东西本质上是必须以其本身为前提的,否则机制就运转不

  灵。在这个意义上,我好比一面旗,也可以说很多事情都是以我不能动的腿为中心展开的

  ……我说的意思您可理解?”

  我想我理解,我说。

  “我对这一机制的论点是:缺憾向更高级的缺憾冲击,过剩朝更高级的过剩跨进。德彪

  西提到自己歌剧的作曲迟迟不得进展时这样说道——‘我每天忙于驱逐她制造的无’。说起

  来,我的工作就是制造这个无。”

  他就此打住,再次陷入他失眠症式的缄默之中。唯独时间绰绰有余。他的意识在辽远的

  边境彷徨之后重新返回,但返回的落脚点同出发点似乎多少有些错位。

  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瓶威士忌置于桌面。

  “喝点好么?杯子倒是没有。”我试着说。

  “不,”他浅浅一笑,“我不喝酒的。水份那东西基本不摄取。您别有顾虑,一个人喝

  好了。我不讨厌看别人喝酒。”

  我把威士忌从瓶口注入自己口中。胃里暖暖的,我闭目片刻,体味着暖意。他从旁边桌

  子定睛看着我。

  “对了——也许我问得奇怪——对刀您熟悉么?”他突然说道。

  “刀?”我惊愕地反问。

  “嗯,刀。切东西的刀。猎刀。”

  “猎刀我不太懂,若是野营用的不很大的刀和瑞士军刀倒是使过。”我回答,“当然,

  这不等于说我对刀具有多么详尽的知识。”

  听我这么说罢,他用手转动轮椅的两轮,凑到我桌前,同我隔桌相对。

  “其实我有把小刀想请您过目。大约两个月前弄到手的,但对这类东西我一无所知,所

  以想请谁看看,大体告诉我是怎么一件东西。当然我是说如果不打扰您的话。”

  谈不上什么打扰,我说。

  他从口袋里取出长约十厘米的木片,放在桌上。木片为浅褐色,呈很优美的弓形。往桌

  面一放,“通”一声发出有硬感和重感的声响。是一把折叠式小型猎刀。虽说是小型,但相

  当有宽度和厚度,东西甚是不俗。既为猎刀,应该大致剥得下熊皮。

  “您别往怪处想。”青年说,“我不会用它伤害别人或伤害自己,绝没那个念头。只是

  有一天心血来cháo,想刀想得不行。什么缘故不知道,也许是在电视或小说中看到刀的关系,

  这也记不确切了。但不管怎样,我就是想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刀,于是托熟人买了这把来。

  在体育用品商店买的。当然瞒着母亲,其他任何熟人也都不晓得我揣刀走来走去——我一个

  人的秘密。”

  他从桌上拿起刀,在手心里托了好一会,就像要称出其微妙的重量,之后隔桌递到我手

  里。刀沉甸甸的。木片原来是为了防滑而镶嵌在huáng铜上的,主体几乎全由huáng铜和钢制成,所

  以才比看上去的有重量。

  “请打开刀刃看看。”他说。

  我推压刀柄上端的凹坑,用手指拽出有重感的刀刃。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刀刃牢牢

  固定。刃长八九厘米。作为刀刃固定后的刀拿在手里一看,我再次为其沉甸甸的重量而感到

  惊异。不是一般的重。重得很奇妙,好像被恰到好处地吸附在手心似的。上下左右用力一

  挥,我发现由于其自重之故刀柄几乎不抖,同手的动作竟那么如影随形。柄的弯曲度也堪称

  理想,和手心正相吻合。用力握也全然没有不自然的感触,松开手指也好端端地躺在掌中。

  刃形也令人叫绝。厚墩墩的钢片切削得gān净利落,腹部勾勒出仿佛弓身抽泣般的圆熟的

  曲线,刀背则为了“刺入”而呈粗犷有力的形状,甚至血槽都制作得一丝不苟。

  我在月光下仔细察看,试着轻晃几下。一把款式与使用感完美结合的高级刀具。想必切

  东西也相当了得。

  “好刀啊!”我说,“更多的我不知道,总之手感好、刀刃看上去结实、轻重适中,是

  件好东西。往下只要好好过一遍油,保你终身受用。”

  “作为猎刀不太小点?”

  “这么大足够了,太大反而不好使。”

  我把刀刃“喳”一声折回,jiāo还给他。他重新拉出刀刃,在掌心里灵巧地打个滚,颇有

  些像特技表演,但由于刀柄有分量,还是可以做到的。继而,他像瞄枪筒准星一样,闭起一

  只眼朝月亮笔直地伸出刀刃。月光把他的刀和他的轮椅历历显现出来,看上去俨然是捅破柔

  软肌肤的白骨。

  “您不能切点什么?”他说。

  无理由拒绝。我握刀在手,往近旁椰树gān刺了几下,斜着削下树皮。又把游泳池旁的廉

  价发泡塑料凸形板利利索索地来了个一分为二。锋利无比。

  我把周围大凡看到的东西一个又一个切开。切着切着蓦然想起白天在浮标上遇到的那个

  肥胖白皙的女子,觉得她那白花花胀鼓鼓的肉体宛如疲惫的云在空中漂浮。浮标、大海、天

  空和直升机作为失去远近感的混沌体将我围拢起来。我一边注意不让身体失去平衡,一边在

  空中静静地缓缓地划动刀刃。夜晚的空气润滑如油。没有任何物体阻碍我的动作。夜半更

  深,时间仿佛软绵绵水灵灵的肉体。

  “我时常做梦。”青年说。他的语声听起来似乎是从深dòng底部传上来的。“梦见一把刀

  正从脑袋里面对准记忆的软肉扎去。痛不怎么痛,只是扎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随后逐渐消

  失,只有刀如一节白骨剩下。就是这样的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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