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阳正传 by 昭域\zuowei【完结】(19)

2019-04-01  作者|标签:


  “交易?卿阳,你身上沾上铜臭气了。”宇真一拂手,偏头笑了笑,又说,“你不说朕也知道,你要拿你的效忠同朕换雍宛韬的命,是吧?”

  “是。”

  “朕便允了你,卿阳,你道朕方才做戏为了什么?也不过就等你这一世效忠罢了,那雍宛韬的命朕可以不要,只是你要记住,你答应了朕的事。可不许再有什么变卦。若有,你也别怪朕出尔反尔了。”他懒懒的靠在那边,说的话却不减丝毫震慑。

  我单膝下跪,用我的自由,去换这一个承诺,“臣慕卿阳愿一世效忠陛下,做陛下的左臂右膀。”从不曾想过,再说这番话时,竟会是如今这幅境地。

  宇真笑了笑,道:“好,好,真好!慕卿阳,朕就再信你这一回。你且听旨,慕卿阳一年省亲假已满,即日回朝就任。朕念你这些年的功绩,特命你领政事堂众相,为群相之首,为朕排忧解劳。此外,朕还要你任太子少傅,亲自教导吾儿。官入从一品,俸禄加倍。”

  “臣,遵旨。”

  

  第二十三话

  我面前这正朗朗读书的孩童,便是萧毓,云后之子,未来林翰之主。

  这孩子,在他啼哭时,我也曾抱过,如今,物是人依旧,只是心境早已不同,萧毓,昨日已满五岁。如此算来,我与宇真,亦相识十年多了。

  甩头,将视线停留在这个穿着一袭宝蓝锦衣的孩子身上,相处数日,我可以预见,若萧毓能得良师指引,日后望着这条路上走,他日必定是个明君。

  只是,真的如此简单?

  宇真的心里,容不下一个华冉,若华冉死,那萧毓又要如何生存?活着,即便还是个皇子恐怕也要承袭叛逆者的血脉,他与这林翰皇位,似乎并无交集。

  倒是那洛妃之子宜的胜算大些。

  “老师,方才毓儿说的那些可都对?”孩子唤我,冲着我笑了笑,一张粉嫩的脸,尚看不出什么帝王之相,甜甜笑着,如一般寻常人家的小孩无异。

  我点头道:“殿下说的很好。”

  他凝眉撅嘴,道:“老师说好了,要直呼毓儿的名字的,怎得又反悔了不成?”

  乌黑的眼,如同他的父亲,看人的时候总是很专注。

  或许是曾经抱过这孩子,也逗他笑过,对萧毓,我有几分好感,不自主的总希望他好些。我笑着摇了摇头,答他:“殿下,您与臣始终有君臣之礼,微臣怎能逾越呢?”

  他低下头,瘦弱的肩膀微颤,似是在闹小脾气。

  宇真说过,萧毓有四分像他,四分似华冉,这话倒是一点不错的。

  明知这孩子在装可怜,却还是忍不住想对他好些,再好些,至少日后他回忆起来,在宫中数载,总有些事是想来还能抿唇一笑的。

  “毓儿。”叹息,那称呼便脱口而出。

  萧毓抬起头,脸上有着明显的笑意,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一幅诡计得逞的淘气模样:“嗯,我喜欢老师这么叫我。”他立了起来,扑到我怀里咯咯笑。

  果然还是个孩子。

  我小力的扶着他坐好,道:“殿……毓儿,你既是林翰的太子,就该知晓些规矩。方才的举动,旁人面前可不能露。”

  “老师放心,这我自然是知道的。”萧毓勾起唇角笑着,那模样,与从前的宇真一模一样。

  我怔愣了一下,心道,若这孩子可以一直如此,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若可以,我希望他过得好。

  既然他是我的学生,我与他便算有缘,日后若可能,我希望自己能护得他周全,至少,在萧毓还未有能力自保前,我希望他能周全。

  “对了老师,我前几日在父皇的寝宫里寻到了这个,同老师身上挂着的东西好像。”萧毓便说,便从袖中取出一物,炽火之色,还略带热息,与我腰间悬着的东西虽形状不同,但想来是系出一门的。只是宇真要这暖玉做甚?

  莫非是萧衍要用?那也不无可能。

  我低头,对他说:“你随手取了陛下的东西,若陛下晓得了,必定重重罚你。记得要趁陛下不注意放回去,知道么?”

  萧毓的乌黑眼珠子转了转,调皮道:“毓儿知道,不过老师也知道了,老师便是同犯。即便我被父皇逮住了也不怕。”

  “你呀,就这些小心思,不如用在背书上头吧。”我摇摇头,也拿他没办法。

  “毓儿知道,方才不正在休息么。”小脑袋晃了晃,立即又甜甜笑开,“老师,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老师很亲切,毓儿很喜欢老师,所以老师也要喜欢毓儿。我们打勾勾,行么?”

  “喜欢不喜欢可不是打勾可以决定的。”我靠在一边,笑着看他又歪着小嘴思考的模样。

  萧毓想了很久,才问我:“那老师,喜欢一个人该要如何呢?”

  “小小年纪……喜欢一个人,便是要对他好,一心一意为他,宠着他、呵着他、保护……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起来,那个人,便是这么对我说的。

  卿阳,喜欢你,所以要对你好,一心一意想着你,宠着你,呵着你,保护你,想你所未想,做你所未做。

  这个人……在我离开雍州的三个月来,不知可好。

  雍宛韬,你可还好?

  回神时,萧毓很认真地看着我,很认真地问:“老师有想要保护的人么?”

  “自然是有的。”我答。

  “哦。”萧毓的声音有些没精打彩,不过片刻后,他又想到什么似的,变得开怀。

  瞧着他,不禁感慨,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好?

  就算自以为满肚子的烦恼,其实也都是些可爱的事情。

  终究没什么大烦恼的。

  如同萧毓,我不知他在记挂些什么,只是他如此,总也是快乐的吧。

  那回我离开昭政殿的隔日,宇真便于早朝下了这道旨意,一时间倒也是恭贺声不断。于我而言,官阶如何已非我所在意,起初想到每日要在宫里头多待一两个时辰,心里也是不舒坦的。毕竟,这里有太多过往,且都是如今想来不太美好的过往。

  所幸萧毓这孩子机敏可爱,这个把月下来,也还觉得可以。

  况且,不知为何,我与萧衍见面的次数极少,倒是云后,时常会差人来问萧毓的学习状况,有时还亲自送些东西来分食。

  这个美丽且雍容的女人,在宫里头的日子,其实过的并不幸福,这一点,从她眉心那道浅浅的刻痕便可窥得一二。她是离宇真最近之人,所以必然也是最清楚宇真所爱之人。

  下了早课,恰逢今日政事堂无事可议,出宫后我便支开萦珲,随意逛逛。

  这三个月来我大半时间都扑在公务之上,除了太子太傅一职,懈怠了一年有余的尚书省公务也需尽速熟悉掌握,方能不在殿上出丑。如此悠闲的上午,还真的挺少。

  去赏味斋买了些小物,心里盘算如何搭配卿涤捎来的瑛州特产,说来卿涤的速度也快,我回京兆不久,他就立马送来了云绿茶,还附上一些特产及书信一封。

  或许有些事,我在局中看不通透;

  他在局外,却早已预料到了结果。

  回府上,刘管家说是有客到。

  我心想无外乎又是那些登门道贺之辈,便道:“刘伯没替我打发走?”

  老人家笑呵呵的道:“少主人,我瞧那人生得俊郎,面带贵气,不似攀权之人,便领他去大堂等候了。”

  我还骨骼奇清呢,刘伯近日沉迷面相学,脱口便是这几句。我摇摇头,便往里走。

  走一步,近一步;每近一步,便怀疑起自己的眼神来。

  直到大堂内那个宝蓝色衣衫的人缓缓转过,缓缓对我笑,对我道:“卿阳,我一无所有了,这样的我,你要是不要?”

  瞪大眼,就好似想把这人牢牢地装进去不放开一般。

  哭或是笑?

  仍旧觉得不真切,那人许是明白我所想,走了两步到我面前,毫不留情的咬了一口,笑嘻嘻。

  我笑,是的,该笑,他曾说,高兴了便笑,不高兴便哭,人活着就该恣意。我此刻是很高兴的,自然要笑:“傻子!”

  这个傻子!

  雍宛韬,你这个傻子!

  笑,约摸是比哭还丑了。

  今日,终于明白,何谓喜极而泣!

  

  他说,我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傻子,所以他自然要来与我作伴。

  他说,他应下了要与我共度的话,自然是要实现做到的。

  他说,他答应要宠我呵我,护着我包着我,若不能看着我,这些都何以实现?誓言立了,原来不是用来反悔,而是用来实现的。

  我也晓得,在我身边,对雍宛韬而言,是一种束缚,是一种委屈。

  若非我,他今日即便不是雍州之主,至少也能活得自在坦然。

  若非我,他不会到京兆,不会让自己一辈子就缩在我这座小小的慕府之中。

  雍刚到京兆的这一阵子,我承认我过得战战兢兢,生怕宇真寻我去问什么。当日雍是被逐出京兆之人,理当此生不得入京兆,违者自是违背生命,宇真要拿他如何,我半分办法都没有。

  所幸,宇真未曾提起,也未曾问起。只是他偶尔若有所思的模样,让我觉得他心中有数。

  其实,他知道与否又如何呢?只要雍能平安,我无所谓宇真是真的知晓或者确实浑然不知,与我,这些都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雍在我身边。

  唯一重要的是,他还在我身边,并且我深信,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想什么?”雍在我身后,轻轻将我拥住,“卿阳,你昨日不才对那小鬼说,已近深秋,要他注意身体,怎么只他要注意,你便不需要了?”

  我不回头,仅仅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寄托在雍身上,“你别念我,我心里有数的。”

  “哼,你的数都在那小鬼身上。”雍的口吻颇有几分愤愤不平。

  我笑了笑,这两年多来,雍提到萧毓总是如此:“我说了好多次了,这是礼数。他是未来之君,我只是一名臣子。君臣之礼不可废。”

  雍捉着我手臂的力度加重,他低喃:“可是卿阳啊,别否认你确实挺喜欢那小鬼,无论这其中是喜欢居多还是同情居多。”

  说到这儿,雍低低一笑,将我拉回与他对视:“说起这些便扫兴,你还是同我去歇息吧。”

  拉上被褥正要合眼时,我想起了什么,对雍说:“以后萧毓在府里时,你还是……”突然沉默苦笑,我如何能对他出口?让他少出现么?

  雍何等聪明,怎会不知我下半句是什么,他并未生气,只是将额头抵着我:“你道那小鬼什么都不懂?我自然会少出现,可你这个做师傅的可晓得,你宝贝徒儿早就警告过我,让我不要带你远走高飞。呵,这小鬼一幅犟脾气,迟早有他受的。”

  我一愣,“他对你说的?”

  “是啊,你当萧家人吃素的?”雍浅浅一笑,伸手弹了我的额,他说话时,有股暖气绕着我,他的嗓音,总能让我慢慢入眠。

  我想,我已离不开他。

  我想,我很喜欢他。

  我想,我对他的感情应当是比喜欢更多的,可究竟多了多少?

  我不清楚,更不知道,这算不算爱。

  “雍,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的?”合上眼,靠在他身边,感受着雍的手心递来的温度,我如此问他。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得见他的笑意,以及那一句话:“卿阳,我立的誓言,是为了实现的,这一点,你该知道。”

  是的,我知道。

  并且这一次,我深信不疑。

  

  身在朝中,总有些事,即便无人说破,也多少有些预感。

  宇真与华冉之间,不知究竟是谁终于沉不住气,渐渐开始针锋相对起来,朝会上的气氛,也总有些僵。

  我虽是群相之首,政事堂内琐事最后借由我作主,但其实没有人比我清楚,林翰之内,能做主的只有两个人——宇真和华冉。

  这些年来,我早弄清楚一件事儿,无论是我过去那些所谓功绩,或是近来的治国手段,其实都是宇真首肯的,他若不愿,自然无法通过。

  “慕卿,朕有一事托付与你。”昭政殿内,宇真附手而立,他背对着我,我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依稀可以猜到。

  微微低头,只道:“陛下请说。”

  “暗中查查华冉这几年犯下的事儿吧。”说这话之前,宇真沉默了很久,好似是做了多大的决定一般,叹了气。

  如我所想,华冉的态度,宇真已无法再忍,他忍不了,有人如此藐视他的王权,“臣遵旨。”

  宇真转过身,已是笑意盈盈,丝毫不见方才的踌躇:“慕卿家并不惊讶?”

  我抬眼,刚要开口便被宇真打断,他又道:“也是,当年一篇九州志令人惊诧的慕卿阳,又怎会不晓得朕的心思。慕卿家,你说,朕能再信你一回么?”

  我浅浅笑,仅仅是君臣之间的礼:“陛下若信不过微臣,自是不会将此事交由微臣的,既已领命,臣定当尽力到底。”

  我与宇真之间,若说还有信任存在,那无非就是君与臣之间的信任,如同三年前我回宫后与他做的那一场交易所言,我用我的忠臣去换雍的命,除此之外的信任,怕是再无其它。

  宇真大笑,道:“朕一直以为,教你官场之道总是件好事,如今你到反用在朕身上,真好啊,真好!”

  我沉默,心里暗暗捉摸宇真的心思。除却三年前的那一回,我已许久不见宇真如此,我与他之间的这三年,只是君臣,无论是他之于我,抑或我之于他。

  “你什么都不说了?不反驳么?呵,朕问你,究竟是这些年的时间将你的棱角磨平了,或者是,你已经不会再对朕露出棱角。”他徐徐向前踱了两步,坐在椅上,一手持杯,一手支着下颚看我,“来,你来告诉朕,朕很想知道呢。”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作答。一来不知宇真为何突出此言,二来也确实没有答案。我晓得这些年来我在朝中虽会与人针锋相对,但也少有咄咄逼人之势。比起语词上的强势,我宁可将其转化为行动。考虑再三,只好答道:“陛下,圆滑些不好么?”

  他瞟了我一眼,道:“没什么不好,朕也只是问问罢了。这样很好,只是偶尔,朕还会想念那个会对朕大呼小叫的人。”

  我低头敛眉,道:“从前是微臣不懂礼数,对陛下多有冒犯了。”

  宇真抬头,“是么?”他微微笑起来,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好半晌,他才正色道,“是影卫这些年来搜集的材料,朕想爱卿或许用得到。”

  我一抬眉,微微笑:“臣知晓了。”果然,这些年来,不是宇真动不了华冉,而是没有动的必要。他毕竟是老臣,连根除了对林翰多少都有影响。如今算是天下太平,外无忧内无虑,华冉的存在,便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了。

  这天下,不,至少在这朝中,谁不是宇真手中精心安排好的棋子呢?

  想来,那多年钱为了幽王一动而愤愤不平无能为力的宇真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他如今,是真真切切有了一切,无论是天下,或是萧衍。

  我知道不该多说,该敛去这一身脾性做他身边最忠诚的臣子,可毕竟,我不是哑巴,也不是毫无感情之人,退了三步,我问宇真:“荣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您欲如何处置太子殿下呢?”

  这个少年,三年中总是蹦蹦跳跳到我面前唤我一声老师,偶尔会故作强势与深沉,也有孩子气犯傻的时候,对他,我多少是有感情的。

  宇真看我,他微蹙眉,似是未曾料到我会这么问。那稍稍牵起的唇角依旧瞧不出他的喜怒,“慕爱卿,你道逆臣之后能承大统?”

  “臣不敢,只是臣以为此事与殿下没有丝毫关系,倘若……”倘若如何呢?毓儿无外乎两条路,流放或者处死,无论哪条都不是好路。以那孩子的性子,若是判为流放,或许他宁愿死在京兆。

  只是,我不愿他有这个结果。

  垂眸沉思,再抬眼时,却见宇真一脸深思的看我,而我,实在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听他道:“此事,朕望你尽快清查。”

  “臣遵旨,”我低头,附和一声,“容臣现行告退。”

  我想,我需要些时间来理清这件事,至少要为毓儿理出一条既可活命,又不太糟糕的法子来。

  退至昭政殿一角时,我隐约听宇真说……他说,不料我竟还有感情,竟放在萧毓身上。我不明白他话中含义,亦不愿妄自揣测。

  这么多年来,我所求的,其实已经很小了。如今,我只愿身边人都平安无恙,无论是雍,或是那个任性却惹人爱的孩子。

  

  第二十四话

  我晓得这回华冉一定会栽,因为宇真给的证据其实已经充足,只是还不够重,不够重到彻底击垮他,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我万万没料到,华冉逆谋一事居然会如此快就成定局,而告发这件事的人,是当今皇后——华芸。她将消息告知宇真,奏曰其父私制龙袍,有逆谋之嫌,加之屯兵私用,请宇真明察。一本簿子,凿凿证据。而宇真派人前往察看,也确实见到了那身明皇的龙衣。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无论是于我,于宇真,或是整个林翰。

  宫中有传闻曰,皇后自将奏书上呈后,便携太子入冷宫,十日内未曾迈出一步。与宫人只道,她知却不及时报,于陛下是不忠;后报之,于其父是不孝。

  不忠不孝者,无法统领六宫,因此自贬入冷宫,恳请陛下另择贤良立为皇后。

  我平日与皇后也无深交,仅仅几次遇上仅觉她是个贤良淑德却无大智慧的女子,而近日之举,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或许,她也知道,这是唯一一个可以保住她儿子性命的方法,而代价——是一族的骂名与一族的性命。

  自古来,什么罪都可以大赦,唯独逆谋一罪,株连九族。

  而我如今要做的,不过是将他定罪,仅此而已。

  “大人,披件衣裳。”我回头,见身后的萦珲递来一袭长衫,“天牢里阴得很,大人还是多穿些。”

  我笑笑接过,跟着狱卒往里走。

  当然,问都不问便将华氏一族定罪也不是不可,只是,我总觉得,其中有些东西,是我还不曾想明白的。

  只是执著的决定,决定聪明的华冉,不会败的如此轻易。

  越往里走,眉头便拧得越紧,再开口时,已有些哑然:“从这儿开始的这些人……都是近日受压的华氏一族?”

  狱卒答曰:“是。”

  他又领我走了几步,算是到了尽头,“大人,这里便是关华冉的牢,您看……”

  我透着微光往里瞧,与之前几间挤满人的牢房不同,这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那蜷缩着的老者一人。那般模样,与昔日朝堂之上敢与天子针锋相对的华宰相相去甚远。

  “开门,让我进去吧。”我摇摇头,道。

  “大人,里头关着的可是侵犯,若您有什么闪失……”狱卒急道。

  “无妨的,不过是个老人罢了。”我朝身边的萦珲轻笑,他紧抿着唇,似也不同意我的作为。

  最终,自然还是妥协了的。

  我点了盏灯走进去,不禁缩了缩脖子,真的——冷。

  “华大人。”我轻声道。

  那蹲坐在角落的老人闻声动了动,伴随着的是刺耳的铁链碰撞的声响,见此,我忍不住皱眉。

  老人抬头,原先犀利的眼眸有些混浊,本只是半白的头发在灯光之下已难找出一丝黑。

  昔日枭雄!

  “华大人。”

  老人冷冷的笑说:“老朽如今是阶下囚,过不久就要上断头台的,这声大人老朽可担待不起。你今日来做什么?见识一下老朽的落魄模样?”

  我摇头:“大人您误会了,只是问些例行的问题而已。”

  “哦?你要问老朽为何谋反?”那说说就会掉脑袋的话,从华冉嘴里出来竟是如此顺理成章,毫无掩饰,他继续道,“我用我的命去换毓儿的江山!”

  我一愣,逆谋的借口古书上有不少,但如华冉一般的,确实头一回听说:“华大人此话何解?”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朗声大笑,那自负的笑声与我当年方入朝时无异,但模样却差了许多,从前的健朗转眼已垂老。

  他摇着头笑道:“慕卿阳,你可晓得,老朽还是喜欢你初出茅庐不畏天不畏地的你呢。以你对陛下的了解,倘若老朽不做这些,他又能忍我多久呢?即便老朽告老还乡,你别忘了,老朽的势力总还是在的。”

  我静静的听,不去打搅他的话,只因知道,如华冉这般人,不会蠢到以为先下手为强。

  “老朽不过去赌了一把而已,赌赢了,这天下是毓儿的,赌输了,我要这天下依旧是他的!让小云将那些所谓证据交给陛下,无外乎是给他们留一条路,给他们留一个美名。慕卿阳,老朽这辈子没求过人,如今便来求求你,看在你与毓儿师徒一场,替我保住他,教导他。”一字一语,老者的眼神也愈加严肃起来。

  只是,从他有些疲倦的眸中,我能看到些什么,就好似遥久的记忆中,阿爹看我的眼神。“我答应你,即便你不说,我也会努力。可是华大人,您不觉得用整个华府的命去换两人的性命,太不值了么?”

  华冉不再说什么,他只是看着我,充满深意的笑着。

  其实一切早有答案,华冉说得对,以宇真的脾性,是绝绝不会放过他的。届时,依旧是株连九族,还得赔上皇后与萧毓的性命。而他如今的这一步棋,至少保住了两人。

  而我要做的,是让萧毓活下去。

  我沉思片刻,道:“华大人,即便你如此,也未必保得了太子殿下今日的地位,无论如何他都是……”

  华冉微微一笑,如往日般老谋深算:“慕卿阳你知道么,毓儿还太嫩,作为皇子,他缺少了该有的危机感。若他有了,这天下便是他的。老朽会好好的给他上一课的,好好的让他记住!”

  我不知道华冉说的这一课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不久之后我就会知道,并且这对萧毓来说,不会是一桩好事。

  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反驳,萧毓有作为一国之主的才能,却缺少了最致命的东西。仁者治国,但却不能只有仁。这一点,是宇真让我深深明白的。

  

  我未料到的是,宇真竟然如此急切,连秋后都不愿等。定罪之后,下旨,旬后斩立绝。

  我京兆边郊的刑场,至少近十年来,未有如此盛景,那么多旁观的人,那么多……行刑的人。

  我在人群中,看周围人指指点点,也看那片囚衣中,如斯苍老却仍淡定自若的华冉。他纵横朝野大半辈子,今日,算是走到尽头了。为了他的梦,倾尽所有。

  即便从前针锋相对,即便他曾让我冷汗淋漓,即便我曾对他咬牙切齿,此刻,余下的,只有怅然。

  放在从前,若有人说权倾朝野的华氏一族会一夕间覆灭,恐是谁都会以为天方夜谭的。这是几代人堆出来的名望和财富,最后,却抵不过是一道圣旨,抵不过一个窜谋夺位的罪名。华氏一族,除了顶着大义灭亲之名的皇后殿下以及萧毓,几乎……没有幸存。

  我不知道华冉是如何说服这些族人下仆如此潇洒挥别人间,即便我知道他说的句句都会成为日后事实,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但毕竟是近百条人命呵。若论狠心,或许宇真还不及他。

  答应华冉的事,我会努力去做,并不只是因为他的请求,我自然清楚,若萧毓不继续他的皇储之位,就算活,也不过一时。

  这孩子,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

  回到府上,已近黄昏。

  赤红门外,立着一个少年,一身白麻,活似送葬之人,确实,也如此。这个少年,随着他“大义灭亲”的母亲,在冷宫禁闭整整一月,前几日,才在若干朝臣请求保举之下,放了出来。

  我清晰记得,宇真看到那几份奏折时,嘴角有些森冷的笑容。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步至他面前,看他微红眼圈,沉下脸道:“殿下出宫,怎无人跟着?若是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萧毓瞪着我,冷声说:“我安全与否,有人关心么?怎么老师不将我一同定了罪,我可也是逆谋之后啊。”

  “殿下,您是龙子,怎会与逆谋二字扯上干系?”我伸手欲抚他的额,却被他大力拍开,这才——瞥见了他额角的伤。“是谁做的?”

  “谁做的都无所谓!”少年即便冷言冷语,也掩不住他的怒意。

  我叹息,虽皇后之举让宇真无法拿萧毓如何,甚至还抱住了他太子之位,但终归地位不如往昔,想来这些日子,他也受了不少委屈。“殿下,您额角的伤难道不疼么?就算您不觉得,皇后殿下必然也感同身受。”

  他缓缓笑开,极难看的笑:“那我问你,今日刑场上这些人的痛,谁来感同身受?外公有罪,那是他一人的罪,为何拉着别人一起?阿满才与我一般大,他晓得什么?”

  阿满,我愣了片刻,忽然想起,那一日,华冉对我说,他会好好的给毓儿上一课,这一课,将教会他权利的重要,教会他狠心,教会他何为忧患。这阿满,想来便是他最后的一步棋了。他说这话时,笑得一脸得意,好似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我没见过阿满,却听萧毓提过,一个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很朴实的少年,算是萧毓的表亲,同他一般大,憨憨傻傻,捉弄起来很好玩。

  那日我就知道,萧毓虽喜欢捉弄阿满,但少年之间的友情却是真的。他从小长在宫中,周遭满是勾心斗角,阿满般真心相待,对萧毓而言是极新鲜而可贵的。E086D29:)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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