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阳正传 by 昭域\zuowei【完结】(24)

2019-04-01  作者|标签:


  常言道,人生如戏,浮世若梦。如此浅显的道理,我却直到很久之后才真正明了。

  那一年,我尚年少,不知何谓情。直至——遇了他。

  

  第一话

  人皆道生平有四喜,金榜题名便是其一。

  这般滋味,此刻我尝到了。这是我第一回见识了人的多变,前一刻还冷眼相待,后一刻便阿谀奉承,跟你熟得好似八拜之交。

  撇撇嘴,一手抓过别人馈赠的麻油辣翅,塞了满嘴。

  我叫慕卿阳,今年十二,便是方才圣旨钦点的甲等及第进士第二名,待得日后奉天殿上面圣受封之后便可一步登庙堂。可这不是我的初衷啊,一路考过乡、吏部、礼部、殿四试,直至今日登达榜眼,都只是意气之争。

  谁让隔壁阿狗子说我读书人没出息,我偏要有出息给他看!

  “卿阳。”唤我名的人是我阿爹,他是我见过最好脾气的人。

  也是最好看的人。我打小便与阿爹一起过活。我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一个温婉娴熟称之为娘亲的女子。娘亲这个词也是我从阿狗子那里听说的,因为他骂我说没娘的孩子。可自那之后,我没敢再在阿爹面前提过娘亲二字。只因那一日,阿爹紧紧拥着我,反复说抱歉。透过小屋微弱的烛光,我隐约窥得极难过的阿爹,所以我不提。

  阿爹的声音清冽而有穿透力,我拨开层层人群扑到他面前,亲昵道:“阿爹,阿爹啊。”

  他笑,想来也是习惯我的撒娇。阿爹揉揉我的发,他最喜欢揉乱我的发,然后看我乱糟糟的模样。阿爹扫过眼前的众人,嘴角牵开一抹笑容道:“诸位,吾儿虽是今年榜眼,可他年幼不懂事,有什么得罪的还望诸位见谅。”

  谁说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阿爹才是呢。

  那群人呵呵的附和,又拉杂了些其他小事,无外都是攀交情的。

  倒是阿爹的态度让我很意外。阿爹在我眼中从来都是一个温和如水之人,我们在绕州小村落里阿爹不会戴面具,不会如此作假。可今日阿爹的作为,却让我觉得他深谙此道。

  “阿爹,我好倦。”前几日殿试结束后,我就拉着阿爹在这京兆四处逛,此处不愧是林翰国国都,每一处都跟我从前知道的那些小地方不同。

  阿爹捏捏我的鼻,温柔笑道:“上去歇息吧。老板给我们换了间上房,今儿个你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上房?我蹭到阿爹身边,伸手摸摸那干瘪的荷包,于是问道:“阿爹,我们哪儿来银子?”刚来京兆时,阿爹为了省钱就租了一间小柴房,即便这样,这银子也花得极快。

  阿爹笑了笑,拍拍我的头道:“傻孩子,你如今是榜眼,方才那些个宣旨的差爷早就给你打点好一切了。”他看看楼下,又开口道,“卿阳,你……真想当官?”

  我愣了一下,一方面是阿爹的眼神。其实一路跟着阿爹往京兆跑时,我就隐约觉得阿爹来过此地,如今更是确定,否则阿爹不会如此熟悉京兆的一切;另一方面还真被阿爹的问题考倒了。

  我噘起嘴拉起阿爹的手道:“阿爹,反悔可还来得及?”

  我不是个有大志向的人,这点阿爹早就说过。印象中阿爹曾摸着我的脑袋说我是那种一碗小米粥一些菜叶子就可养活的小孩,我喜欢阿爹这样亲近我。

  考取功名,真的是我想要的么?我真不知道,至少该说,十二岁的我是不知的。

  阿爹没笑,他沉默的望了我许久。

  片刻后,我从他的口型隐约判断他说的话——总要回去的、总要回去的……

  回哪里去?我不清楚。

  可我知道,阿爹希望我留在京兆。

  “卿阳,你想做什么官儿?”阿爹又问我。

  我摇头晃脑的想了一通,然后道:“有哪些官呢?这些个东西阿爹都没教过我。”说罢,又蹭进他怀里。

  我喜欢阿爹,他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清香,就好似雨后山野间的味道。我的一切都是阿爹教的,小时候偷听村落里的夫子教课被阿爹骂了一通,然后阿爹就成了我一人的夫子。

  不过阿爹骂我的理由可不是我偷听,而是——那村中夫子教的太差。

  阿爹笑了起来,温温和和的笑声中带着几分调侃:“傻孩子,你连有些什么官儿都不知道也想做官?”

  我又噘嘴,不满阿爹如此小瞧我,于是绞尽脑汁想道:“做县令?不好玩,每天就是些谁家偷了鸡谁家少了鸭的;师爷?好像更不好玩。”没一个是有趣的,我瞪了眼阿爹,“阿爹你骗我,说什么考试很好玩,结果害我一人在里面关了整整七日,脑子昏昏欲睡,那些凶神恶煞还不放我出来。”

  阿爹见我如此,笑得更欢。他反手把我抱起来坐到他腿上,轻轻的道:“卿阳,做官可不容易呀,处处都要小心行事,阿爹担心你。”

  我喜欢阿爹如此,虽然我已十二,但还是喜欢阿爹把我当孩子看。我回头,却见阿爹向来温柔浅笑的脸上带着几分哀思,我拍拍他道:“阿爹,做官这么难?”

  阿爹的眼眸望向远处,窗外一片京兆繁荣景象,他淡淡道:“卿阳,你还小,不懂这些。”

  我不悦,拉起阿爹的袖口硬是扯回了他的注意,那双清澄的眼再次看向我:“我会懂的,阿爹,总有一日我会懂的。”

  他摸摸我的头,道:“阿爹宁愿你不懂,永远都不懂就好了。卿阳,你这回殿试可有见到什么大人物?”

  我见阿爹转了话题,也跟着他转。“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爷爷主考,阿爹你知道么,殿试的题目一打开啥都没,我看见身边几人脸都白了呢,真好玩。”说起这回上京赶考唯一的乐事,我笑了起来,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主考老头气的吹起的胡子以及身边几个书生颤抖的手。

  “是么?人都说当今天子虽年轻却是个治世奇才看来不假。卿阳,你瞧清皇帝张什么模样没?”

  我摇摇头,依稀只记得那人一身明黄高高在上,至于他几只鼻子几张嘴,我在那么下面自然看不清。“阿爹,那皇帝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呆会儿去看镜湖好不?我听人说哪儿冬天会结成块厚实的冰好似镜子一般呢。”我不要阿爹想着别人,于是提议道。

  我跟阿爹住的地方小小的,是绕州的一处小村落。绕州地处南方,终年都没见雪。可现下正是万物回春之时,即便京兆是北边,也没得雪看。

  “你这孩子,那湖水结起来可冻人得紧呢。今年冬天你就可以见到了。”阿爹的眼中有丝落寞,它闪得太快,我捉不住。

  虽捉不住那眼神,可我却肯定了另一回事——阿爹一定到过京兆。可我这十二年来从没来过此地,难道说阿爹年轻时候来过?我偏着脑袋想着说道:“阿爹,为何别人都管京兆叫瑶城啊?”

  “传说古时候这里盛产一种名为瑶的玉石,所以才得名的。方才不还说自己倦了么,怎么到现在都叽喳个不停?”

  我撇撇嘴,道:“我才没呢,是下面那些人太无趣,绕在身边嗡嗡嗡的活像苍蝇窟。阿爹,我们出去玩吧。”从阿爹腿上跳下,我拉起阿爹的手就往门外走。

  “卿阳,阿爹望你就做个小小的官,有个好听的名,但切忌不要握权啊。”阿爹在我身后低低的喃道,“可你,就该是站在那儿的。”

  他以为我没听见,可我听见了。

  而我听见了,却没有听懂。

  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懂得阿爹这句话,而那时早已无法抽身了。

  阿爹,若您知道卿阳会有以后的日子,您还会带卿阳上京赴考么?

  我的阿爹,无论如何,您都是我最喜欢的人。

  

  出了客栈,门外竟还有人备好了马车。我瞧瞧阿爹,自个儿扁着嘴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有马车代步不好么?”阿爹问我。

  我摇摇头,“不好,这外头的好风景都叫马车给遮去了有什么好的。”当然,这不是道理。若我坐在马车里,就不能拉着阿爹的手到处跑了,这才是损失。

  阿爹笑了笑,便对身边几个阿谀笑着的人道:“二位的马车,慕某在此谢过,实在是无功不受禄,我与小儿还是走着看看便可。”

  阿爹也不跟他们多周旋,拉着我边往街上跑。

  其实我们住的客栈离镜湖并不远,只隔了几条街。京兆就是京兆,跟我住的小村落完全不同。我住的那地儿啊,哪来如此热闹?早晨称斤论两的买完东西,集市就安静的跟什么似的。可京兆就不同了,现下已近晌午,可街市两旁还有些小贩来往。

  “阿爹,那是什么?”我指着一边奇形怪状的东西直瞧,红彤彤的有些像我吃过的冰糖葫芦,可又不一样。

  阿爹微笑道:“那也是冰糖葫芦,就是里面放的不是山楂而是其它果子。模样也做得好看了,卿阳要吃?”

  那也是冰糖葫芦?我在城里只见过一串串的山楂冰糖葫芦,却从未见过模样这般花哨一颗颗冰糖球叠得像只小兔儿一般的葫芦,于是连连点头:“要吃要吃,阿爹给我买?”

  之前没银子时省吃俭用我都没怎得吃过零嘴,可现下有了银子,偶尔买一两串吃吃也没什么吧。我瞧瞧阿爹,他只是笑了笑,要我在这里站好,他便过去给我买吃的了。

  我看着阿爹的背影,真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好的爹。

  我们家在绕州时,家里就我跟阿爹两人,能挣钱养家的自然也只有阿爹。可我偶尔使性子要这要那时阿爹却没有拒绝过我。如今上了京兆,我以后便能做了大官好好照顾阿爹了。

  想着想着,心里竟也甜滋滋的,不自觉就笑了起来。

  “你……”

  我正想到一半,便觉一痛。回头瞧瞧,只见一华服装扮的人抓住我的肩头。那人模样生的挺好,剑眉星目的,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可就是参杂了太多感情,我看不大懂。

  我蹙眉拍掉他的手,不悦道:“你作甚这么捉着我?”右手揉揉,还真有点疼呢。

  那人的眼瞪得老大,可不过片刻就眯眼道:“你……你是谁?”他的唇边带着些许笑容,很淡很淡可不见真感情。

  我不大喜欢他,哪有人见面就问名字的?真是不懂礼数。我在心中默默念道,扭过头不甩他继续看我那个一袭粗布蓝衫在人群中依然注目的阿爹。

  他给我买了串小羊形状的冰糖葫芦,看上去很可口的样子。

  “你喜欢吃冰糖葫芦?我给你去买,如何?”那人又跑到我面前,硬生生的插到我的视线中,“你给你冰糖葫芦,你告诉你的名字,如何?”

  “不用。”我淡淡阻了他的意图。这人竟如此冒失的问人的名讳。

  “卿阳,不要无礼。”我还没说下去,阿爹便拿着一串小羊冰糖葫芦走了过来,他见我这模样,摇头笑道,“小儿无礼,还望这位公子见谅。”

  那人看见我爹爹,眼睛亮了一亮,他说道:“哪里的话,我听令郎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啊,是进京赶考的?”

  我在心中哼了一声,真是自作聪明。“阿爹,这葫芦是什么果子的?”

  “李子,是你最爱吃的。”阿爹将冰糖葫芦递给我,又跟那人说话,“是啊。”

  “卿阳……”那人念我的名,他自然是从阿爹那里把我的名讳听去了,“卿阳……”

  我听他的口气从疑惑到肯定,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拱手道:“在下宇真,瑶城人士。今日见着卿阳一人呆在这儿眉目灵巧,便唐突搭讪,实在是在下不是,先给卿阳赔个不是,可好?”他一双狭长的眼盯着我瞧,似乎非等我一个答案不可。

  我不理他,不想同这无礼之人说话!

  “卿阳!”阿爹又唤我的名。

  我抬头看他,不大明白阿爹的作为。阿爹从来不管我如何待人的,今儿个怎就对这宇真小子特别呢?

  “卿阳……”

  好啦,我撇撇嘴,不甘不愿的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叫慕卿阳。”

  宇真小子走上前,又笑起来道:“相逢自是一桩喜事,不如今日就让在下做东,请二位去赏味轩吃上一顿如何?”

  赏味轩?这名字我听客栈的掌柜说过,听说是京兆瑶城最好的菜馆子。我深深呼吸,虽然嘴巴馋,可也不愿跟这没礼貌的人一同用膳。

  这回阿爹倒不插话,他闲闲站在一边,看我一个天人交战。

  去,饱了口腹之欲;不去,逞了心头脾性。

  “我听说赏味轩的师傅最擅长做一道道小点心了,尤其是那千层酥,当真做的层层酥松,香飘百里呢。”宇真又说道。

  不要说了!我扁扁嘴,最后还是妥协道:“阿爹,我们去吧。”

  阿爹应当早料到有这结局,他只是点头。

  去赏味轩的一路上,宇真随便扯了几个话题便聊开了。其实撇除他方才的无礼,这人还挺博学的。

  阿爹走在我身侧,依旧拉着我的手。我见阿爹用口型告诉我:“这人非富即贵,卿阳,阿爹不是要你巴结他,只盼你不要使性子得罪他。”

  后来,我才明白,这便是阿爹在京兆给我上的第一课。

  宇真对赏味轩并不熟悉,可他点的菜却是道地的上品,八甜八咸整整十六道点心,什么母子鲜虾饺、鸡肉拉皮卷、云腿馅儿府、蟹肉海棠果、鲜虾扒水饺、百花酿鱼肚、芙蓉鸡粒饺、酥炸鲈鱼条、玫瑰煎蛋糕、脆皮菠萝球、奶油灯香酥、莲子蓉方脯、得汁鸳鸯筒、芝麻凤凰卷、七彩冻香糕、水晶鲜奶冻,这些都是我这乡下小孩听都没听过的。

  一时间,我心中那丁点儿小心思又往上浮了起来。我瞅瞅阿爹,却见阿爹看着宇真眼中充满了沉思,他在思些什么?我想知道,却又不敢当面问。于是只能拉拉阿爹的衣袖,偷偷小声问:“阿爹,那些个都是点心的名儿?”

  阿爹笑了起来,夹了一块水晶鲜奶冻给我,道:“你尝尝看,这是水晶鲜奶冻,要把这道点心做的入味十分可需要好火候跟好材料呢。”

  我啊呜一口吞到了嘴里,只觉这冰皮儿里慢慢溢出热腾腾的奶香来。好吃!

  “阿爹,你也吃啊。”美食当前,哪还管宇真如何讨厌?再说了,能请我吃这些好点心又让阿爹信任的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

  “慕先生真是好眼力啊。”宇真呵呵一笑,他见我一口一口吃着点心,又往我碗里添了些别的,“卿阳你慢慢吃,你若喜欢我呆会儿差人给你送点去。”

  我连连点头,那么一瞬竟觉得宇真的眉目极为俊俏,人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见我如此,又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我觉得宇真的笑容是善意的,同阿爹对我的笑容一样。

  端看这点,我决定结交他这个朋友。

  “宇真,我看你没比我大多少啊。”吞下嘴里的香甜,我仔仔细细打量他。宇真虽然一身锦衣,可眉宇之间仍有几分青涩,当然是属于年岁上的青涩。

  “啊?我今年十七。卿阳,我没比你大几岁总算也是比你大的,要不要唤声哥哥来听听?”他调笑道,修长的手指又提起筷子给我添了块莲子蓉方脯。

  哥?我才不要!我瞥过头不理他,冲着我阿爹笑:“阿爹,你不爱吃这些么?”

  阿爹用筷子瞧瞧我的额头,然后眨眨眼道:“你这孩子,没看见就你一人在吃么?”

  我看看阿爹,又看看宇真,发现他俩碗盘之中空空如也。

  为何就我一人在吃?

  阿爹夹起一颗海棠果,靠近鼻尖嗅了嗅道:“海棠果的材料还不够新鲜,你方才吃的水晶鲜奶冻用的是牛奶不是羊奶……”一长串的话简直把这赏味轩里的点心一一都批了个遍。

  我垮下脸来,从前怎就没发觉阿爹是个那么挑剔的人?

  “越是精致的菜色这素材本身就越重要,如若是我们平日吃的那些清粥小菜那便是田间野菜摘来洗洗熬粥也没啥大问题。”阿爹解释道。

  眼角的余光瞧见宇真的但笑不语,心中依稀有了些答案。阿爹不止是京兆人,而且还是娇贵出身长大的。连赏味轩这高档地方的食物阿爹都会挑剔,必然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

  这样的认知让我顿时没了食欲,我不喜欢阿爹有事瞒着我,但显然,他瞒了我很多。到了京兆之后,似乎一切都在慢慢改变,而这些改变都不是我喜欢的。

  我站起身,背对着两人往外走。如果可以,我情愿跟阿爹回到绕州的乡下小村镇里,继续过着简单日子。

  我并不笨,相反我知道我很聪明,想法也比一般小孩来的多。可在阿爹面前,我总习惯的去做一个十二岁孩子该做的事,想一个十二岁孩子该想的事。所以,那些个简单问题我竟然现在才寻了蛛丝马迹想出来。

  走到赏味轩门口时,我回头果然见阿爹就站在我身后。心里多少有些委屈。我吸吸鼻子一扁嘴扑到阿爹怀里,道:“阿爹,我想回绕州。”

  我不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好似阿爹就会变了戏法不见了似的。这般感觉我不喜欢,这般的京兆我也不喜欢。

  阿爹拍拍我,柔声道:“卿阳啊,你的才华不该被困在绕州的小山村里,这些年来是阿爹委屈你了。”他拉开我,缓缓蹲下身子让我与他平视,“卿阳,阿爹知道,你的才华足以让整个林翰国都震惊,所以,小小山村困不住你的。今日你回去了,难道你就真的甘愿一辈子呆在那里?你这傻孩子有几分心思我还会不知道呀。”

  我一愣,全然不知自己的那些撒娇举动都给阿爹看了个透彻,一时间还真的无话可说。

  “卿阳吾儿,你没大志向这点固然没错,可这趟京兆之行,吾儿多少变了些许吧。你不要说阿爹变了,其实你自个儿也变了的。留在京兆,做你想做的,但切记要小心平安。这是阿爹唯一的心愿,我啊,想看看我的卿阳在庙堂之上的飒爽风姿。”

  我点头,算是默认。如若这些是阿爹想看的,那我一定会去做。

  穿过阿爹的肩膀,我看到宇真立在赏味轩的一旁,他的眼中有好多温柔和宠溺,似乎比阿爹更多些。他在看什么呢?

  我不明白。

  

  第二话

  那之后,宇真又来找过我几回,他大我五岁,我跟他挺合得来,也不知头回遇到时候我怎会不喜欢他。

  不过阿爹也跟我说过宇真绝不是他本名,此人非富即贵,看他谈吐言辞喜好皆是上上品,想来不是皇亲便是国戚。

  我听阿爹如此说,只是不以为然的点头。我交的朋友是一个名叫宇真的人,而不是他背后的东西。

  三日后,阿爹与我从客栈里搬出来,迁进了皇帝赐下的府邸。去时匆匆,我颇担心宇真就此找不到我,隔日又跑了趟客栈留书一封,告知去向,这才安心。

  回到府上,便被人知会说明日早朝封官赐品,连进士及第的袍子也一并送了来。我好奇地左瞧瞧右看看,傻傻的跟阿爹说了句:“阿爹,这袍子套在我身上不大不小正好呢。”

  阿爹执起袍子,顺着衣褶子缓缓抚过,不知为何,我竟有一种阿爹也穿过这身袍子的错觉。他抬头看我朝我微笑道:“傻孩子,穿上这身袍子,以后就是朝廷命官,自然是照着你的尺寸做的。不过可惜啊,这么好看的袍子你也只穿一次而已。”

  “为何只穿一次?”我不解的问道。

  “呵,”阿爹有笑,“明日你有了官位,就该穿官袍了。不知我的卿阳会穿何种颜色的官服呢。”

  我吐吐舌,不解皇宫里竟有如此多的规矩。

  阿爹花了一晚上给我说了说大致的礼节。诸如进宫要行趋步礼,站着要行叉手礼等等。自然,还有那一长串我分都分不清,听了只想打瞌睡的官阶品级。

  

  立在奉天殿上,周遭只有二人与我穿一样的袍子,一个是新科状元齐飞阁,另一个是探花郎莫元霖。上朝时虽然安静,可我却察觉许多人的眼神都盯着我瞧,好似我是什么怪物般。

  撇撇嘴,不搭理。

  阿爹说我要学的很多,见着这些大人,我才知道阿爹说的都是真的。

  庙堂之上,我见到了一个我很熟悉却也陌生异常的人——林翰天子。那人明黄龙袍加身,头顶金丝银线钩镂而成的馆子。我靠的不远,足以把他的面貌看个分明。

  原来当今天子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我不由冷笑一声。但那飞扬的眉宇,那狭长乌黑的眼眸,那高挺的鼻梁,还有那篇似笑非笑的唇瓣——一个个组合起来变成了近几日走在我身边被我当朋友的——宇、真!

  或许我已不能这么称呼他,因为他坐在龙椅上,模样好不威风。更因为我认清了一件事,这几日我所认识的宇真不过是披着一张温柔皮子的人罢了。真正的他,就当如今日高高在上的君主一般。

  他是皇帝,我是臣子!

  我不知自己的心中究竟是何种感情,庆幸自己认识了皇帝?绝对不是,可能愤怒还多了些。

  想起宇真这几日的接近有他的目的,想起他可能压根儿没把我当朋友,我心里就怪不舒服的。

  我与他之间,并不是有距离这么简单。

  之后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仔细,也没心思认真听下去。只大概知道自己被封了个起居舍人,而与我同期的另外二人分别是学士与通事舍人,齐飞阁去了朝凤阁,莫元霖与我同在中书省。

  退朝之后,悉阳门外有一人叫住了我,我见过他,是跟在宇真身边的萦珲。我皱皱眉头走过去,点头道:“萦大人有何事?”

  他既然贴身跟在宇真身边,官位应该不小,称呼他一声大人也是理所应当。不过后来我才知道,萦珲并无官衔,他之于宇真,像影子,是林翰皇族历来的传统。

  他拉我到一边说话:“陛下在昭政殿等着您呢。”萦珲约摸二十出头,在他眼中我大概就一小孩吧。

  跟他绕了几个圈子来到昭政殿,通报之后进了内殿,宇真果然悠然自得的坐在那里等我。

  我撇嘴,走了两步跪下行礼:“臣慕卿阳参加陛下。”

  是的,他是君,在林翰是万人之上的君主,而我,只是一名小小的臣子而已。

  “慕卿家免礼。”宇真的嗓音平静无波,全然没了前几日那幅有些任性的模样。我见他朝萦珲使了个眼神,那些个蓝衣宫人便都退了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徐徐站起来,低头不看他。

  人都走清了,就听得宇真放肆的笑出声来,颇有些莫名其妙。

  我抬头不解的看他,他却笑得更欢道:“卿阳啊,你今日的模样真好玩。”这样子,倒与我之前识得的宇真无异。

  我吸气,依旧恪守阿爹所说的君臣之道:“微臣初入宫,如有违背之处,还望陛下降罪。”说完,便又跪了下去。

  宇真走下龙椅将我扶起,一只手揉着我的头发,另一只则帮我整了整衣袍。

  “在朕面前你也来这一套?省省吧,卿阳你有几根筋朕还会不知道?”

  切,说的你有多知道我似的。又不是我肚子里的小虫更不是我阿爹,我努嘴,将不满留在心里。不说话,是因为我不知宇真他究竟要什么样的慕卿阳。是这几日与他玩闹的我?抑或是身为臣子的我。

  他拉我坐下,举止之间并没什么所谓的龙威。“卿阳,朕问你,你可要老实回答。你可知道这起居舍人是做什么的?”

  我诚实的摇头。听来有些耳熟,我也只知道起居舍人是中书省下的官,至于具体品级、做些什么都一概不知。估计昨日阿爹同我将这些的时候,我早去梦周公了。

  他拍了拍额头道:“朕就知道。起居舍人,从六品上。掌脩记言之史,录制诰德音,如记事之制,季终以授国史。明白了么?”

  掌脩记言之史,录制诰德音,这些我都懂,可若要做到这些,岂不是日日都得跟在宇真后头跑?

  想到这一点,我不禁瞪大眼睛,方才假装的恭敬都消失个无影无踪:“怎么这样?”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轻敲我的额头,道:“你这个恋父的小孩。”

  那么一瞬间,我发现宇真还是我认识的宇真。

  或许那时真是年幼胆大妄为,我立马就给敲回去,然后心情不佳的答道:“你真奇怪,变了戏法的耍人有这么好玩么?”

  宇真看看我,表情几分错愕。旋即又哈哈笑起来,道:“卿阳卿阳,你还真是块宝呢。”他一把将我拉回椅中,赔罪一般的替我沏茶送水,“怎么,当真生气了?”

  果然还是宇真!

  如此一想,心里的胆子不禁又大了几分。我把头一扭,愣是不看他。

  “还真生气了呀……”宇真的话尾拖得老长,让我忍不住竖起耳朵认真听他接下来的话,“朕还特地差人准备了宫廷里的八咸八甜点来招待你呢。”

  我回头,愤愤的瞪了他一眼,眼前似乎又出现当日赏味轩里那让我乍舌的美食。阿爹说过,赏味轩的东西做的并不正宗,可这里是皇宫,皇宫里的厨子总比那地儿做得好吧。

  唾沫顺着喉腔而下。

  我迟疑半天,这才道:“你为何要骗我?”

  宇真耸耸肩,不以为然的道:“朕没骗你啊,你又没问朕是做什么的。”

  “可你不叫宇真啊,林翰新君萧旻,这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他想骗我,还早得很呢。

  宇真又笑,我真不明白庙堂上那个庄严的皇帝私底下怎有那么多笑容。他道:“宇真,是朕的字,只给你一人唤,如何?”

  只给我一人?

  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宇真的话在我脑中只画上了一个等号——宇真是我一人唤的,是我一人的。

  我傻傻点头。

  “那好,朕的字号给你一人叫去了,卿阳你要拿什么来交换?”宇真又问道。

  拿什么去交换?我蹙眉仔细想想,礼尚往来是人之常情。我唤宇真的字,宇真唤我的名,可我的名不是他一人唤的。相比而言,我更喜欢从阿爹那清冽温柔的嗓音中听到‘卿阳’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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