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阳正传 by 昭域\zuowei【完结】(11)

2019-04-01  作者|标签:

  所以,他才不让我插手此事,所以,我所持的证据,他其实早就心里有数?

  “是,目前我尚需华冉协助,而短期之内,他也不会突生变数。待得他真有此意,炎炎,你应该已能独挡一面。”宇真别过脸,不看我,“我不在乎你如何看我,我只能说,我没做错。我若要对得起林翰子民,给他们太平盛世,便不能有妇人之仁,何况,原孟确实有罪!若不是他的姑息,汾州未必会闹出那么大的事儿来,那些饿死病死的百姓何其无辜?”

  我一怔,往后退了三步。

  宇真说的我都明白,他顾全大局,而我确实妇人之仁。

  有罪者,当严惩。这是林翰律例。

  可宇真,你也说不能为了血仇而杀人么?

  你难道忘了,我那么努力的做是为何?

  我也是为了复仇啊。

  阿爹的命,我定要幽王血债血尝!

  

  原孟死了,死于刑部天牢之中。

  宇真下旨,念其多年功绩以及诸位臣子上折,免其绞刑,刺酒一杯,身后以五品官员入葬,赐修坟夫十五人。

  崔英籍收贿行贿,扰乱科考,经六部公审之后,秋后问斩。

  其余涉案官员,依情节轻重,或降级或罢免或落狱。

  斩崔英籍那一日,宇真命四品以上要员亲临,以儆效尤。

  我虽在现场,却离得远远的。想崔英籍在官场纵横半生,如今也不过这般下场。他的死,等同了崔家的没落。

  故而,那一日我在京兆见到了慕卿涤,也不意外。

  他依旧像一只狐狸般,笑得自得。他上门时,带了只盐酥鸡。我吩咐厨子拿去热了吃,但大半,还是入了他的口。

  慕卿涤对着崔英籍那匍匐爬行的上半身笑时,我觉得浑身冰冷。有那么一瞬间,他和宇真真像。不同的是,他守着的天地是慕家,宇真的是林翰。

  或许我的异样已被慕卿涤收入眼中,他拜祭过阿爹后,对我说:“卿阳,你入了仕途,便不能再存仁心。就好似我,一日身为慕家族长,便一日不能有半分任性。你对某些人的仁慈,或许是对更多人的残忍。你该想清楚,你究竟是为皇帝,还是为自己,抑或为林翰子民。”

  为宇真,为我,为林翰子民,不是一样么?

  我笑。

  是,他与宇真说的都对,都对!

  这场以礼部举试丑闻引起的官员变动,直至十月才偃旗息鼓。

  不得不说,最大的赢家不是华冉,而是宇真。除尚书省右仆射裴远陟尚书令,这些年来他所培植的人经由这场变动几乎都担任重位,礼部尚书一职由原瑛州刺史徐牧之接任,如此一来,举试自然牢牢握在宇真手中。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原来裴远是宇真年少时的太子太傅。

  我本以为终究可以有半刻宁静之时,却又有一条令我、令无数人震惊的消息。

  或者,该称之为喜讯吧。

  十一月十六,云昭容产下男婴,为林翰萧氏第七代皇长子,赐名——毓。翌日,云昭容被册封为贵妃,宇真下旨大赦天下,举凡刑期少于两年者,赦之;刑期少于十年者,减半;死刑者,免死。

  可谓,举国欢腾!

  我与其他官员一般,入宫远远瞧了这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皇子。可惜,连他什么模样都没瞧清。当然,我也不想瞧清。

  除了早朝,我已有半月多未曾入宫,也未曾见过宇真。

  不是不想见,只是……怕吧。

  萦珲问我时,我如此回答他,怕。

  怕见到那个眼里只有小皇子的宇真,我知道他是极开心的,为人父者,倘若我与他对调,我定然也兴奋至极。我能明白,却无法控制,就怕见到那样的他说出什么刺耳的话。

  甚至会想,宇真对我,是否只是一时兴起?如今他体味父子之情,那与我之间,或许也就情淡了。


  想想,觉得自己真丑。

  “大人不歇息?”

  我回过神,对萦珲笑了笑,道:“我明日休假,不必那么早睡。”

  何况,方才发了呆,手上的公文尚未看完。

  萦珲点头,又问:“那大人,我让厨子准备些夜宵吧。”

  “不必了。”

  萦珲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得退了出去。

  今日户部呈上的赋役新制报告中,有一点让我诧异。林翰共计四十三州,除却封王为政的九州,其余三十七州于七月开始全面实行新制,而秋季恰好是第一纳。陆续上陈的报告中都对新旧赋役制度进行了比较,我也从中看了不少。

  九州之中,却有四州采纳了赋役新制,这让我意外。封王各自为政,其封地虽在林翰之内,却不归朝廷管辖。他们要取新制或是旧制,谁都勉强不了。

  雍、冀、并、兖四州,恐怕是以雍州为首吧。

  雍州的这一代雍王,似乎与宇真同岁,我虽不知他为何愿意接纳新制,但若有机会,此人倒是值得见上一见的。

  我拧拧眼,凝神却似乎听到屋外有声响。

  正要起身之际,门已被推开。

  是——宇真。

  还有——小皇子。

  宇真身着蓝衫,怀里抱着个小娃娃进来。

  他高兴得将娃娃放到床榻上,拉着我逗他玩。我低头去瞧,这小孩还好小,整个人就那么一团,眼眉鼻唇都在一块儿,丑极了。

  可娃娃笑起来的模样,却端的可爱。

  我捏捏他,他居然还不哭,只是睁着眼直瞧着我咯吱咯吱的笑。

  我也笑开,本以为看到这娃娃心里头多半不愉快呢,谁知小孩儿竟是如此好玩。

  宇真也不说话,就这么任着我逗他。

  过了好久,娃娃许是困了,便也不再笑。小眼一合,就这么睡着了。

  我趴在床头,仔仔细细瞧他的模样,其实,也没那么难看。“宇真,你看他的鼻子,跟你好像。”

  宇真从身后搂住我,轻轻落下一吻,道:“炎炎喜欢小孩?”

  我想了想,道:“嗯,原本不喜欢的,今儿个见了,觉得挺好玩的。难怪听人说你平日都抱着他不肯放呢。”

  “炎炎,你为何躲着我?”宇真在我身后叹息道,“是不是我今日不来寻你,你便也不进宫了?我不知你心里头憋了什么事儿,但若是为了这孩子,炎炎,炎炎……你若喜欢小孩,你……”

  我不解,转身对着他。

  宇真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又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炎炎,若你真想要一个小孩,我……我可以为你作主一门亲事,你娶妻生子,也可享天伦之乐。可是,你能不能保证,心里头有的还是只我一个?”

  我一惊,却不知该惊或是笑,“你为何这样想?”

  宇真蹙眉,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放:“华云生下毓儿之后,你便不来找我了。上回群臣入宫看他时,你站在很后头,很专注满是渴望的模样。我知道,你是男人,总也会想有个自己的家。是我不对,霸着你,不放你。所以,若你真想要,我不阻止你的,只要……只要你高兴就好。”

  我看看宇真,又看看熟睡的娃娃,不禁笑道:“你真的不阻止?心里不别扭?”

  宇真猛的抬头,怒气冲冲的道:“怎么可能不别扭?可是我不爽总比你心里头有疙瘩好。再说这世上谁比得上我,你就算真娶妻了,最后一定还是想着我的。”他大声的说,很认真的说,直到最后,才很小很小的声音问我,“炎炎,你一定想着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我忍不住,又笑了。

  你看,我们多傻,多胆小。我以为他会情淡,他以为我想要娶妻生子?

  真傻,两个傻子!

  “宇真,我从没想过这个,我有你,就够了。”第一回,告诉宇真,我有他,就够了。

  宇真乐得抱紧我不放,我也同样。

  那一刻,我想,其余一切真的都不重要,他在我身边,多好。

  

  第十三话

  年初,我被超擢为左仆射,与尚书令裴大人共同带领尚书省事务。

  之后三个月内,各地陆续呈上年报,经由六部共同整理,合为国家年报。仔细想来,去年虽无天灾,却实在是个多事之年。

  光是赋役制度的变更就已是老大一桩事了,所幸没有天灾,各地都有极好的收成,故而,许多州郡的年报之中都有丰收二字。

  我对农家收成的概念有些许肤浅,据户部林尚书所言,如此好的收成确实是十多年来少见的。自然,也免不了有人将这些加在天子护国这一说法之上。

  赋役新制推行之后,我又曾三次实地考察。发现一些细节,遂而关照户部加快户等分级的速度,这几月中,已见成效。

  五日前,与我同期入朝的齐飞阁升迁至朝凤阁大学士,同中书门下三品,亦成为宇真执政以来,第一位入政事堂跻身宰辅的学士。

  我与他把酒言欢,也算尽兴。

  人都说居安还需思危,只是无论我、或是宇真,都未料到,这危居然来得如此之快。

  幽、豫二州派人来朝,曰去年收成失调,为维系百姓生活,故减当地税三年,望朝廷体恤,将来三年不纳不贡。

  这是很明显的挑衅,去年全国收成之好已是普遍现象,没理全国都风调雨顺,就此二州又涝又旱。

  然,只能允。

  林翰开国就立下的规矩,九州封王可各自为政,若有特殊情况,允不纳不贡三年。这本是祖皇帝为犒劳开国元勋所立下的奖赏,却不料,如今被幽、豫二州拿来做文章。

  我知道,宇真怒极。

  怒极却无处发泄,因此这几日早朝脸色极黑,动辄也会发一通脾气。

  朝中有武将事后出言大可出兵夺回二州,此话立刻就被中书令刘睿驳回,言我朝乃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岂可违背祖皇帝旨意。

  宇真笑着俯首,可他眼中的狠戾,分明是准备收回这九州封地了。

  自然,这一刻也是我等了很久的。

  可我也知道,很多事,急不得。

  “炎炎,这道碧翠茶酥可是我辛辛苦苦做了很久的,你就不尝尝么?”

  说这话时,宇真坐于我对面的椅上,支着额头瞧我。

  我真想寻什么来敲昏他。

  瞥了宇真一眼,不语,继续将今日吏部呈上的年报仔细审核。

  “炎炎,我做了好多回再做得这么好味道!”宇真又一次强调。

  我叹息,回他一句:“宇真,你行行好别闹了行不?”

  他两眼一瞪,道:“我闹你?你说我闹你?”

  这不废话么?我好好的坐在自己屋里赶公文,这人大门一推,木椅一坐,两腿一翘,便开始絮絮叨叨。

  我直言道:“宇真,你有话就直说。”

  “我就是想看看你,谁让你老不入宫来。”他的语调竟有几分埋怨?!

  我努努嘴,道:“你也不看看我哪儿来的空,是你在朝堂上说尚书省需在七日之内呈上年报的吧,否则我何须如此?”

  宇真盯着我,道:“所以我来慰劳你。”

  我浅叹,亦罢,这些活明日再做也赶得及。

  于是捞了块翡翠茶酥,味道还不错。“这是龙井茶沫碾碎做的糕点?”我想了想,问道。

  宇真点头,“你喜欢吃就好,不枉费我去学了。”

  我看着他,也笑,觉得现在挺好。

  “你今儿怎么没把皇子带来?”

  宇真见我提起萧毓小娃娃,原本笑意盈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道:“你要见他?我偏不带。炎炎,他不就是个小鬼罢了,怎得你如今那么喜欢他呢?”

  我抬眉,我也不是喜欢萧毓,只是觉得都这个娃娃玩很有趣罢了。何况,他不过刚出世几个月吧?

  我呵呵笑道:“宇真,你这吃的哪门子的醋?”

  宇真倒也坦然,不避讳的道:“飞醋,不成么?”

  我又笑,从前宇真对我总像个老师,尤其是我做起居舍人那会儿,他几乎手把手的教我宫中事宜,如今,宇真也渐渐将我当作可以说笑谈天的人,一个跟他处于平等线的人。

  为此,我很是高兴。

  “宇真,你打算几时动手收回九州?”我问道,想来宇真今日特地过来,这也是原因之一。

  宇真果然变了张脸,在朝堂之上无法渲泄的怒气,如今都浮现在他脸上。他过了许久,才问:“炎炎以为,何种方法最快?”

  我笑,何止他?我等这一日也等得很久了,等着看他收复九州,等着看幽王挫败的嘴脸,即便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晓。

  我答道:“表面上看,最快莫过于出兵,可宇真你也定然知道,九州封王手下也有精兵强将,其中,尤以幽豫雍三州为最。若贸然出兵,未必讨巧,弄不好,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炎炎是说,我林翰皇家军竟比不过一个小小州郡护卫?”宇真眉一挑,眼中带着算计。

  他在算计的,自然不是我。

  我道:“非也。但宇真,你又能说皇家禁军能比得上九州的所有军队么?这很难说,何况如此一来,你也必然落下个不仁不义的罪名。这些不用我说,你心里都知道!”

  宇真大笑,道:“我是知道,可我还真没想过有何更好的办法。炎炎,你很是镇定?”

  我点头,那是自然。我道:“既然要收复九州,就要收复的好无怨言,最好是让百姓载歌载舞的欢庆重归皇权统治。所以,要收九州,就要先收九州民心。这些护城军,也不过是九州子民而已。”

  有妻儿有老小,就有感情!

  “你有法子?”宇真凑过来,问我。

  “我有,可如今还不确定,得等我确认可行后再告诉你,现在,先不说。”我很乐的卖个关子。

  当然,卖关子只是不说的理由之一,最关键的还是,若然我的计划不可行,便只能让我和宇真都空欢喜一场。

  宇真笑着摇头道:“炎炎,我信你!就等你的好消息。”

  

  如何不动武力拿下九州封地,这个问题,我早在脑中想过无数回。

  有些事,是忘不了的。

  就譬如过往与阿爹一起的种种,我想我此生都无法忘怀。

  而我多年前立下的誓言,离实现只差那么一小步了。一切,似乎近在眼前,我承认,最近频频想起,总觉手心满是汗,究竟是期待抑或紧张,我自己也分不清。

  我更清楚,若此计不成,以幽王那小心翼翼的劲儿,再想要算他一算,恐怕极难。可此计成功与否,不在我,不在幽王,在天!

  天若助我,取回九州封地之日不远,幽王性命自然也尽在手中。

  可它若不帮我呢?

  我啜口银针,本该是茶中极品的清香味在我口中却毫无感觉。我叹息,欲平复心中的忧虑,转而打量四周。

  早就听闻齐府书香门第,可说是世代读书人。齐飞阁当年便是凭着绝妙的文采与才华将状元之名收入囊中,很多人都说,齐大学士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学识很是渊博。

  今日是例行的旬假,但齐飞阁并未让我等太久。

  约摸一盏茶时日,他便换了衣衫出来。

  我想,他对于我的到来多半还是诧异的。我与他虽为同期进士,但素来没什么交往。

  拱拱手,我道:“慕某冒然拜访,不知是否有叨扰?”

  齐飞阁笑了笑,说:“不曾,只是不知慕相所来为公为私?”

  “私事。”我直白道。

  齐飞阁挑挑眉头,“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多礼数了。说实话,我早就想与你攀攀交情了,只是一直苦无机会。”

  我稍惊,旁人素云齐大学士品性极好,并不是攀贵之人。可我身上,除了可以显摆的身份之外,也寻不到他所要攀的交情了。

  他见我不说话,便摆手道:“你想哪儿去了,我齐飞阁可不是贪图权势之人。不知阁下可还记得,当年你可是一篇九州志让陛下为之称赞不绝啊,我心下就有些不服,想着总有一日要寻你比上一比。”

  九州志?“可这些科考卷宗不都是封存的么?你是如何知道的?”我疑问。

  齐飞阁倒也不避讳,说当年的礼部侍郎乃是他的老师,故而曾看过。

  我于是点头,当年的卷宗我也是瞧过的,是后来宇真拿给我瞧的。那时候人小难免心高气傲,总以为天下就我一人。所以对齐飞阁高我一筹夺了状元耿耿于怀了一阵,直到宇真让我看了他当年殿试的试卷,这才五体投地起来。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

  齐飞阁这么一说,我也不禁兴起,便欣然允诺:“好,日后若有空余,可请朝凤阁诸位学士作评审,我与你好好比一回。只是,我今日前来,可不是为了这个。”

  他见我答应,也大喜。很直爽的说:“慕相有何事?不妨直说。”

  其实,我今日上门,并不是有事相求,只是想问一问。“不知齐兄对天象可通晓?”

  “通晓不敢当,若要卜卦算命我不行,可若是普通的天象,我还是知道些的。”齐飞阁说道。

  我点头,这就够了:“这带来了一些从户部吏部寻来的卷宗资料,想来请教一番的。”

  他答应:“这不是问题,不过这些与天象何干?”

  我取出带来的手抄小本,慢慢细说:“齐兄你且看过这些,我翻阅了我朝所有有记载的天灾卷宗。您瞧这儿,这四宗是不是很类似?都是前一年大丰收,且无涝无旱的?”

  齐飞阁拿起我的本子,仔仔细细的看,他道:“这并不稀奇,无涝无旱的好收成并不止这几回,我看……”

  他顿了顿,拧眉道:“这四宗都是每隔了五十五年?不止前一年无涝无旱,还在京兆附近有过雪灾?这是巧合么?”

  我微笑,想来他与我已想到一处。我道:“正是为此,我才登门求教。齐兄,倘若只是巧合,那当然太好。可若不是呢?今年恰好是又一轮的五十五年。我只能依照记录作猜测,可是否会有大洪,还需问问你,让你瞧瞧这星象,可会透露些啥?”

  齐飞阁答得谨慎,他说:“此事非同一般,但也有迹可寻。我朝对星象素来重视,虽说开国时并无星象记载,但近百年来的记录应该是有的。你且莫急,等我明日去朝凤阁里翻翻,比对一番,咱们再作推论。若真有此事,还得尽快禀报皇上,早作打算才好啊!”

  我笑道:“那就有劳了,但愿我只是胡乱想的,别要成真了才好。”

  我如是说,心里是否如是想,莫说齐飞阁了,连我自己都不晓得。

  是或不是?关系到我下一步究竟该如何走!

  

  等待齐飞阁回复的两日里,我无法描述自己的心境。

  宇真差人让我入宫,我借病推了。他夜里上门,我也闭门不见。只请萦珲转告,我想一人静静。

  那日从齐府出来,见京兆街巷繁荣景象,我不禁怅然。我未曾经历过五十多年前的大灾,但从史料记载看,损失十分惨重,宇真的祖父高帝花了十载才使得林翰恢复原来的水准。

  或许,在宇真眼中,这场天灾能躲过便是大吉。

  唯有我,希冀它发生么?就为了我一人的心愿,便弃他人性命于不顾么?尽管我的计划中有兴修水利筑防造堤,然,真能挡下大灾?

  惶惶不安又过几日,齐飞阁急匆匆的来我府上,他的表情已证实了我之前的推断。

  我也再无杂念去思考其他,这灾若是要来,那是天定的,不是我想或我不想可以决定。与齐二人紧急入宫,将推断与种种可能悉数禀报宇真,宇真也不含糊,立即召见三省大员、六部尚书以及另两位朝凤阁大学士拟定对策。

  后来,我常常想,我的心,是否便从那一刻开始变得硬了?变得冷了?变得再不是从前的我了?

  答案自然是无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儿,又能问得了谁呢?

  去年推行的赋役新制使得国库有所充裕,故而兴修水利等措施在预算方面很宽裕,不必担忧资金问题。我与齐飞阁呈上的方案经政事堂、三省、六部合议之后,又作修改提交宇真,五日之后,宇真颁布政令,在两河沿岸先筑堤,所需材料均需由钦命大臣审核,且工程需在六月前完成。

  依照记载看,从前每隔五十五年的天灾都是北旱南涝,故而其余州郡下令储水,以备不时之需。

  宇真此番派了罗亭、徐牧之等八人分赴两河沿岸州郡监督工程,同时还下令除却军队及恰入服役期以外子民愿加入筑堤队伍,若户籍在两河州郡每人赏银十五两,隔年赋役去三分之一;若户籍在其他州郡自愿前往者,赏银二十两,隔年赋役减半。

  宇真提及的这点,我之前并未料到,也正担心工程可否在汛期之前完成。

  问及宇真,他只笑说,即便今年没有洪灾,筑堤也百利而无一害,尤其是受过洪灾之苦的百姓更能体会。况且,若然真有洪灾,明年的税收势必也要酌情减少的,损失其实不大。

  我细心听着,也学着。无论如何看,宇真考虑问题,都比我周全仔细,他身上还有许多,是我可以学的。

  四月,徐牧之传来回报,说幽、豫二州拒绝筑堤,使得军队不得进入。而雍州却在一开始便积极配合,甚至出动私下人手协助。

  九州封地之中,幽、豫、雍三州皆在两河之畔。

  我原想,军队入封地,不会有封王允许,却不料,雍州又叫我吃了一惊。

  至此,宇真也终于猜到我所说的计策。

  他问我,怎能算到他们不会允军队进入封地。

  我笑答:“这二州此前作为你也见着了,我虽不敢说他们企图揭竿而起,但宇真的探子不也回报过了,此二州私下又招了不少兵马,且在积极的拉拢其他封王。他们的心思,可说是司马昭之心了吧。如此鬼祟,定然对朝廷也有猜忌。若我所料无错,我们此番修堤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将你的军队带入二州的借口罢了。”

  这些年,我并不是没做过功课的。

  幽王的每一项大变动,我都很仔细的研究,很仔细的推测,以此来窥探此人心性。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此计,不过是请君入瓮而已。

  宇真摇摇头道:“炎炎,我小看你了。”

  不理他的调侃,我问出心中疑惑:“宇真,雍州的王你可曾见过或是知晓?此人了不得,先是接纳新税制,此番又如此配合修堤一事,我完全捉摸不到他的心思。依我看,此人若不是看清形势,就是最想反的一个。宇真,他不能小觑。”

  宇真的眉一挑,道:“是啊,人人都说这一位雍王是个厉害人物,炎炎,你可知,一山不容二虎,无论此人心里如何想,都是留不得的!”

  可理由,真是简单的容不下么?

  我看宇真,他的眼里写着太多心思,我猜不透,不明白为何九州封王,他独独对雍王的敌意最深。或许,改明儿可以问问萦珲去。

  “话又说回来,炎炎,如今你可以告诉我,下一步你是如何打算的吧?”宇真执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又送入我的嘴里。

  我素来喜欢吃点心,便不推拒的入了肚皮。想了想,还是说:“我要做什么,你怎会不知?”

  他比我厉害,又如何会想不到?

  宇真大笑,将我的发带解下,揉着我的发,道:“我确实可以猜到,可我想听你说,我想见证,我的炎炎真的足够强了,足够强到自保,强到能做我的左臂右膀。”

  我靠在他怀里浅笑,不,如今我还没这个资格,但是不久以后,我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宇真。

  我道:“若然真有洪涝,那幽、豫二州的损失必然惨重,况且朝廷这回大肆的在沿岸修堤,百姓必定看在眼中。二州会失掉民心,届时,只要有人携着赈灾物资前往,就算不需军队,二州的大门也会敞开的。宇真,你信我,幽王必将名存实亡。他要手握权力,我便架空他,让他只剩下一幅空壳子。”

  我眯起眼,竟又想起过往种种。那一日情形其实我已记得不多,却已经常常想起。想起我那个,安静躺在床上的阿爹。

  宇真亲亲我的唇,他的手抚在我的额上,将我拖了回来。“炎炎,别想了,我喜欢你志在必得的模样,喜欢你运筹帷幄的模样,喜欢你老神在在的模样,可你记住,我不喜欢你冷笑的模样,因为你在虐待你自己。懂我么?我不要你不快乐。我呀,很贪心。既要一个在庙堂上独挡一面的慕相,又要一个能对我笑任性耍脾气的炎炎,我都想要的,你说我贪心不?”

  呵呵,比起我,一点也不。

  “宇真,你说我会不会很残忍?”百姓最怕天灾,可我如今却盼着天灾。

  “炎炎,你没有。即便你不盼着,这洪涝也是天注定要发生的。何况我已下旨修堤治水,是幽王、豫王自己不听劝。”

  “可是我在盼。”这问题已困扰我许久,我希冀可以从宇真那儿得到解脱。

  宇真扳回我的脸,认认真真地凝视我,道:“炎炎,你只要点头或摇头,知道么?我问你,这天灾可是你盼得来的?”

  摇头。

  “可是你阻止得了的?”

  摇头。

  “修堤,修水利可是我等所做的最好的努力,可以讲损失减到最低?”

  点头。

  宇真微笑,“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自责?该来的总是要来,你已经做了最好的努力。若不是你与齐飞阁的关注,又有几人能预知这场洪灾?如今,我们只好祈祷,损失小一些,再小一些,明白么?”

  明白。

  谢谢你,宇真,解我心上愁。

  这一刻,我是真的感谢,身边有你!

  

  乾明十一年六月中旬,明、豫二州连降十日暴雨;七月,南四州降水半月未止,溯河水位急涨,所幸并无百姓死亡;朝廷急调粮食运抵,又颁布政令曰家中有多余米粮愿捐予赈灾者有赏,米行盐行不得私自屯货涨价,如有发现,严惩充公。

  然,四州之中,唯有幽州灾情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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