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阳正传 by 昭域\zuowei【完结】(10)

2019-04-01  作者|标签:

  他一笑,道:“刘睿的做法虽仁,却不智,你不会赞同;华冉的做法虽狠,却有效,但长远看,并非智举,你也不会同意。可政事堂中,无论哪一个都比你资历深,你贸然反驳,不会有何结果。以你的性子,必定是心里有了主意,来与我商量的吧。”

  我轻轻笑出声,宇真就是宇真,我不知他是否掌握了天下间所有心思,但我的,他还真是看得分明。我道:“若真无可选,我也会顺着华冉的想法。可宇真,自你执政以来,同类事已发生三回;先皇景帝在位期间,因赋税而起的百姓暴动也不下十桩,都是靠军队镇压的。可最近是否频繁了些?”

  宇真点头称道,他拉起一条皮筋,道:“没错,我朝赋役制度再不因情更改,恐怕百姓就如同这皮筋一般,绷得太紧,便……松了。可是炎炎,你可知道,赋役制度于一国而言,也可说是立国之本,若改的好那谁都无话可说,若改得不好,这后果何其严重,你想过没?”

  我咬唇,老实道:“没。”

  我只想,用一个最好的方法来解决两州之乱,却丝毫未想过有败的可能性。

  也对,若更改制度真如纸上谈兵那么简单,宇真也早就动了。

  他叹息,又道:“不止如此,可能新的赋役制度完美无缺,于民、于国库都各有所得,但仍可能因官员实施不当,而最终成为败局,这其中太多变数。我也曾想,若有个两全之策该多好,可两全之策要顾的远不及两头,面面俱到,何其难!炎炎,我希望你日后能成为群相之首,而今日的你尚无这资质,你的性子,果然还不够稳。”

  宇真一句句说,我一句句听,一句句记在心中。

  我知道,他是真想我变强的,变成一个能与他分担一切的男子,而不是事事依赖他的小孩。

  我还需要,更沉稳,更多思考。

  踌躇片刻,我道:“那我回去再想想。”

  “不能再想,我既然料到你来,便是作了准备听你脑瓜里放了些什么的,但说无妨,炎炎,你的性子虽还不够好,可你的脑子够好,主意够多,你啊,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最重要的人。”他一手支着额头,一双乌目直勾勾的盯着我瞧。

  用宇真的话,这是深情款款。

  在我看,是他眼抽筋。

  我喃了一句:“莫非我如今便不是你重要之人?”

  宇真一听,笑开,忙道:“自然是了,怎可能不是。炎炎,你为此而生气,我真高兴。”

  高兴个头!我心中骂了一句,便板起脸来说正经事:“均田制是按人口抽税,可如今土地买卖成风,许多农民既要向地主租地,又要向朝廷纳税,负担不起也是自然,何况每州的收成不同,天灾损耗亦不同,统一的租庸调无法做到公平。而居无定所的商贾并无固定户籍,本就不在纳税之列,可他们的收入,却不比农民少。”

  宇真边听,便笑着点头。

  我又继续:“若是能更改这以人丁为基准的赋役制度,改为以土地为主,或许可以稍加修改。资产多者多缴,少者少缴。”

  “那商贾的税如何定夺?”宇真眯起眼,问道。

  我道:“我朝自建立以来,虽不排斥商贾,但也没给他们过多的地位。若是有固定资产的商贾,诸如酒楼、书肆等,可按地契征收,同时收取其总收入的一定额度作为税收;而流贾无地契,则只收分额,至于这额度,当是其他商贾的三至五倍。”

  宇真浅笑,又问:“主意虽好,可实行却难。炎炎,你且听我说,第一,土地有富土贫土之分,若统一依据土地面积订立税项,也有欠妥当,此外,无地之人若收成再好,也无须缴税?其次客户(无定所商贾、流亡人士)的税收如何定义?以其收入断定自然妥当,可谁来核实其收入真实性?而他的税又往哪儿缴?第三,赋役制度如此大变,总额又该如何额定?”

  我蹙眉,想了片刻。更改税制我虽只是一时起意,可从前也曾考虑过。但都不及宇真深入,他一口一个问题,每一问都一针见血。

  我道:“土地有好坏,那可分户等,户等越高则缴税越多。税制可分户税与地税两者,计算时有各州按照户籍地籍分开,征收时统一为元额。总之,无论土户、客户,均须上税。如此一来,即便不增税,总额也会大大增加。”

  “好,户等是分在户税还是地税上?”

  “地税。地好,则租金也高,这笔钱不该有农民承担。”我答,“土户商贾的税以地税与分额之和为准,分额可为其收入的三十分之一,缴入当地州郡;客户商贾缴纳户税与分额,分额可为十五分之一,缴入夏、秋二季征税时所在州郡。且多缴税者,可更改户籍种类。宇真,若商贾愿意多缴税,其地位也当提高。”我仔细想想,道。

  这并不是花钱买地位,历来商贾被人瞧不起,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无需纳税。

  宇真听后,连连点头:“这法子极好,炎炎事先有读过不少书吧?”

  我嘿嘿一笑,点头:“最后一问,我实在无法答。我接触税制不久,原本的税制是每年统一数目?这数目以何而定?若国库支大于收,是否会增税?”

  宇真点头:“我看,干脆这样,每年六部都会共同制定预算名录,征收又在夏、秋二季,可按此预算摊派到每个州。量出制入,至于各州各地分配比例,可问户部要来历年收入钱谷数的记录。若遇灾情,则该地减税一轮,以国库余额抵存。你看如何?”

  我认真地看着宇真,竟不能言语。

  发现,宇真所思所想,与我是一个路数,或许我方才提及一切,他脑中已有答案。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想的远比我更深!

  为此,我有些闷,与他的距离似乎不止一点。

  宇真见我如此,只好摸摸我的脑袋,如从前一般调侃:“炎炎不会如此小气吧?我虽考虑此事甚久,然今日听你所言,才最终有了定论。若没有炎炎提点,这事恐怕会拖好久。”

  “才不会拖很久。”我嘟囔一句。

  宇真又笑:“好好好,反正我如何说你都认定我实在套你的话。炎炎,我此为,不是要挫你的锐气,只是要你明白,身居高位者,行事必须更多深入,更多周全,这赋役制度,又岂是你片刻就能想出对策来的?无错,你只花了一日时间,而我可是想了一年了。让我来考考你,这折子,明儿该如何上?谁上?又如何让政事堂通过?”

  他这是变了法子安慰我。

  我又嘟囔两句,瞥了他一眼。其实我也知道,宇真原就比我懂得许多,他虽年轻,却在位已有八年,手握实权也接近五年。比不上他,我自是明白的。

  就是,心里有些许不服而已。

  “赋役制度隶属户部,当由户部林侍郎提出最为妥当。至于政事堂,我自有妙计。”嘻嘻笑,便是不与宇真知。

  宇真宇真,总有一日,我要你收回这般教导口吻,我要真正能站在你身边,为你分担一切!041DE默:)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那一日,我留宿宫中,关于新的赋役制度,与宇真说了很久。

  某些时候,宇真如同我的老师,他跟阿爹一样,从不正面指出我的错,非得要我自己碰壁了,觉得不对劲了,才告诉我,我错。

  新的赋役制度,我与他,各一半意见,待得草拟文书,已是丑时。

  我实在倦的不行,只得在宇真寝宫内安眠一宿。

  我睡时,宇真依旧伏案。

  我醒时,宇真已睁眼看我,笑意盈盈。

  我记得,这一夜,宇真抱着我入睡时,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他的温度。

  翌日早朝之上,刘中书令果不其然将政事堂两份报告都上奏,堂下他与华冉各执一词,又争执一番。情形,与之前群相联席差不多。

  宇真只好说,此事稍后再议。

  我笑,笑看他心中明明已有答案,却一幅为难模样,若说世上谁最懂得装模作样,宇真或许是第一。

  我暗中观察几位宰辅的反应,思索究竟该从何人入手?

  华冉?林侍郎?原孟?刘中书令?

  每一个,都不是那么好说话呢。

  摇头浅笑,无错,这几人都不好说话,可这几人也都知道,我慕卿阳有个最硬实的后台——当今天子。

  即便我再不想要这份殊荣,在宇真破格将我加入宰辅之列起,满朝臣子也已将我划入天子宠臣范围内。

  只是,若我不做点什么,恐怕这宠臣就成了佞幸。

  这一点,还是薛凯提醒我的。

  下朝之后,我差人向户部侍郎递了拜贴,决定从他下手。赋役制度好坏,直接关系到他的政绩。何况若推行得当,此人日后指不准还名流青史。

  萦珲曾与我说过,林大人乃当年的头名,官拜户部员外郎,任职三年;调任瑜州刺史,任职两年,迁京兆;官拜户部侍郎,在职五年。一年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为相。

  此人为官多年,虽无结党营私的风闻,但也有些许倾向。任户部侍郎以来,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风平尚佳。且极熟悉户部事宜,早前曾上奏立新税法,但因诸多原因,最后不了了之。

  我想,他的心里合该有个结。

  林大人也是聪颖之人,我与他提起此事,他便眼珠子一转,道:“照慕相所言,新制有百利而不得一害,此等好处与美名,慕相怎就拱手让与他人?”

  我笑道:“在下虽为宰辅,毕竟辈分小,也说不上话。何况林大人对赋役制度的精通当远甚于慕某,慕某又怎敢班门弄斧?”

  他又道:“大人过谦了,尔之言,我也曾想过,却始终找不出口,如今听慕相新制,顿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只是慕相,林某说话直了些,若有得罪还往见谅。这新制推行,非是我奏了便能实行,也非是陛下同意,便能成真的。”

  林侍郎所言非虚,林翰律例规定,重大决策必须经过政事堂三省合议,非是国君一人能做主的。

  所此事政事堂极力反对,也只能作罢。

  这些,我自然都知道,所以才说,林侍郎只是第一步。

  我道:“林大人只管放心,慕某既然同您商量了,必是有九成把握的。何况此事,华中书令也知情,想来不会阻止。”

  言罢,我笑。

  林侍郎的脸上也露出笑,我知道,他放了心。其实他也知道,赋役若是不改,今日镇压了明日再来,如何算都有户部的不是。

  我从户部出来后,便直奔中书省,拜见我日后要对着干,如今却还需套交情的华冉。

  宇真早说过,华冉是个极聪明的人,所以他纳华冉之女为妃,日后或许还是皇后。不难想象,只要华冉不做过分之事,只要云昭容无违妇德,其子多半就是林翰国君。

  可华冉,太聪明!

  聪明不是错,聪明有野心便是。

  我记得,宇真说这话时,微微的笑了。那一日,我与他在御花园内菩提树下,他的笑没有温度,他的眼中只有算计。

  我于是知道,华冉是宇真心中的另一个结,除了九州郡王外的另一个结。只待来日平定九州,下一个收拾的或许就是华冉。

  同华冉说赋役新制时,他道了一句:“贤侄也是,陛下答应的事,我还能不应么?”

  此话惊出我一身冷汗。

  抬头,华冉笑意盈盈,且是如此真诚,他是如此温文,活脱脱一个儒雅的氏族子弟。

  换了从前的我,怎么都不会将他划入奸臣之列。

  华冉的笑,有时同宇真很像,都是掌控全局的自得笑容,此时此刻的华冉,让我觉得他的潜台词是,只要宇真做的决定,他不会反对。然,也是对我的警告。

  我不知我与宇真之间,华冉究竟知道多少。他该是知道的,谁叫我调任瑛州之前几天是如此放纵。我猜,若我威胁到云昭容,华冉不会在意,但倘若我威胁他的地位之时,他绝对会拿我开刀。

  如此,只好小心翼翼的答曰:“中书令大人真爱玩笑,此事陛下虽知,可也难作抉择。晚辈知道此举或许鲁莽,只是我朝赋役制度一日不改,那陋病便难以更除。晚辈也晓得,我辈分低,说的话几位宰辅大人未必放在心上,所以才来求教的。”

  华冉一笑,摇摇头道:“贤侄过谦了,这事你大可放心,举凡对我朝有利之事老朽定当尽心尽力!”

  “那晚辈先行谢过。”我战战兢兢的退下。

  回府之后,依旧觉得四肢冰凉。

  只因,离开中书省的那一刻,华冉给我的感觉,他那双眼,好似可以把一切看透,无论人事、或者心!

  这种感觉,太冷。

  

  隔日早朝,户部侍郎提出赋役制度新变,朝中哗然一片,群臣各有意见。

  宇真下旨命政事堂众相仔细商议此事,并考究其可行性,三日后上折。

  政事堂商议之后,户部林侍郎,中书令华冉,高侍郎,门下省二位侍中包括我共计六人支持。刘中书令于次日商讨后表示无疑义,但不可举国更制,他提议先从明、越二州做起,以便观测更改。

  一切,都按照我拟定的剧本,一幕幕慢慢揭开。

  当时我并不理解刘中书令坚持的试点,可当新税制普及之后,我终于明白,他的这一做法有多正确!

  在我廿四那一年,御史大夫将此事列入乾明十年史卷一之中,史称夏秋税制。

  

  第十二话

  乾明十年五月,新税制变法已从明、越二州扩至南方十二州北方十六州,各地反馈情况以褒居多。

  出乎我与宇真意料的,是商贾对此新税制的支持。

  我原以为,从前商贾税少,尤其是客户商贾压根无需缴税,如今于他们,无疑是新的支出,故而,还与政事堂商议,如何让商户稍加配合,不致有过多反对。

  关于此事,慕卿涤在信中解释:一民不与官斗,二花钱买地位商贾自是乐意的。

  月初,新税制推行成功,宇真大喜,特赏林侍郎为户部尚书,统筹户部事务。户部尚书一职已悬空半年,其间户部事务由原汾州刺史罗亭与林侍郎共同打理。他的升迁,合乎情理。

  我没料到,这人也知情拾取,不先领旨,只是跪下说赋役新制乃是我的点子,他不敢居功,连华冉也如此保荐。

  宇真却只说,“慕卿有功,自当论功行赏,赐绢二十匹,金百锭。”丝毫未提,我升迁之事。

  其实,他这一举很赞,摆明他虽欣赏我,但朝中升迁仍有规矩,不至于让一个刚升上左丞的小辈再度高升。

  领旨之后,我私下向宇真讨了田假。宇真对此很是不解,甚至还揪我耳朵问我要野哪儿去。

  那一日,我笑与他言:“四处走走而已。”

  宇真瞧我的眼珠子转了三两圈,便放了行,只是嘴上还碎碎念个不停。

  我想,他是知我所想的。

  拉上萦珲,去汾州转转。

  曲舀之乱后,汾州知州由去年的新科状元李廖任,我听罗亭说,此人才华横溢且为人宽厚,想来会是个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汾州于年初定为赋役新制第三批推广州郡。

  汾州离京兆较近,又饱受租庸调与官贪之苦,我想新税制是否成功,可从那儿略窥一二。

  在此之前,我并未到过汾州。

  但眼前景象,已比我预料要好得多。

  我同萦珲二人随意寻了家靠河的酒馆休憩,都说五月汾州景致最美,果不其然。

  临水而坐,眼前一片山川美景,还真与之前的雪灾挂不上边。

  “萦珲,你觉得如今的汾州如何?”我咬了口马蹄糕,据说是此地特产,清清的香淡淡的甜微微的脆,比起宫里头那甜得发腻的马蹄拔丝要好吃许多倍。

  萦珲看我,道:“公子不是都听百姓说了?”

  我挑眉,心道萦珲倒也开始调侃我了,我嘻嘻一笑,道:“人总爱听好话的,你再多说几句与我听吧。”

  萦珲只道:“见汾州如此,想来大人也可安心了吧。”

  我撇撇嘴,不搭理他。真没意思,逗也逗不起。没错,我本就是怕各州官员为讨好京兆便谎报当地新制情况,如今见汾州如此,我心里也喜。

  虽说立新制有大半原因是为在朝中站得更稳为宇真分忧,但如今见到能对林翰子民有所益处,心里还是极高兴的。

  这份滋味,似乎已超越我升官受赏之喜。

  我正要让萦珲多点一盆马蹄糕时,面前多了一人。

  一名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

  可我瞧他神情举止,却说不出的诡异。我虽不丑,也不至于好看到能让同为男子的人盯着瞧。何况那男子眼中诸多复杂,我瞧不懂,只觉得想退。

  蹙眉,心下不喜,如此突兀轻佻之人,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

  我嘴里碎碎骂着,男人倒走了过来,拉起我的手问我:“你为何在这儿?”

  我未动,低眼便瞧萦珲的手在摸索什么,我冲他摇头,不愿多生事端。于是道:“我为何不在此?”

  那男人只是眯起眼仔仔细细瞧了我,随后便放开了,露出又惊又喜的眼神,最后又是一片淡定。

  非是我能看穿他人心思,只是这男人太坦荡,或者该说他自负?对自己的一切都毫不加修饰,他呵呵笑道:“抱歉抱歉,是在下错把公子当做儿时玩伴了。既是误会一场,不妨我做东,请阁下品一壶特级香茗如何?”

  我爱吃茶,却不爱同陌生人吃茶。“多谢美意,你我萍水相逢,还是免了。”

  “萍水相逢?在下陶宛雍。请教公子何方人士?”男人抢白道。

  我打量他,觉得这人挺有趣。一幅贵人模样,却很是平和。转念一想,我打算在汾州逗留三日,光是萦珲做伴未免有些闷,男人看似尚算是个有品的游伴。

  我道:“鄙人卿阳,不知公子要请我品什么茶?”

  “茶中上上品的白毫银针,卿阳以为如何?”他倒也不羞涩,直接叫起我的名来。

  我却有几分愣,乍听卿阳二字时,真有几分愣了。

  也对,我回京兆之后,便再也没人提起这名。所有人皆称我慕大人、慕相等等,我曾以为我一辈子不会习惯这些称谓,如今听多了,却也习惯了。

  就连宇真,也只叫我炎炎。

  朝中人,或许也只记得一个慕炎极了。

  笑,“果真好茶,那就劳烦破费了。”

  瞧瞧眼前人,或许这趟汾州之行,会是笑笑放松。

  

  我与陶宛雍在汾、瑛二州交界之处道别。

  此后,我与萦珲一路快马赶回京兆,总算在十五日田假期内到达。

  只是,我如何都料不到,一入京兆城,便听到如此言论——

  礼部尚书崔英籍贪污收受科举贿赂,已被押入刑部候审。而尚书令纳赃而知情不报,同罪,亦收押刑部天牢。

  举朝之中,皆在查处这三年中买官之人,朝中人事易动极大。

  我与原孟,接触不过数月,此人品性我虽不欣赏但极佩服。偌大官场,倘真能做到两袖清风者,实在少之又少。

  原孟的脾气比石头还硬,为人清廉,没有丁点转寰余地。此人纳赃,我实在不信。

  思前想后,决定先去御史台。

  此事问宇真,估计也问不出结果来。慕卿涤给我的信函,我是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的看过,里头确实没有任何牵扯到原孟的事。但薛凯给我的,我却没看。

  且萦珲也说,朝上押解崔英籍当日,便是薛凯一封奏折将原孟一并参了的。

  来不及更换官服书写拜帖,我便往御史台去。

  路上,我问萦珲:“薛凯与原孟,谁之错?”

  此二人在朝为官十数年,也未曾有过交恶。且薛凯以铁笔闻名,当不会胡编乱造。这桩事,我看不懂。

  萦珲瞧我,道:“大人,既然原尚书已入狱,即是说他与御史大夫之间,必有一人错。可这二人孰错,想来都非大人所望。”

  我苦笑,只好摇头。萦珲此话不错,这二人的脾气我虽讨厌,但这二人,却是我以为能够信任的,是一心一意向着宇真的。

  我却不知,薛凯竟好似知道我会登门拜访一般,早已差了人在门口候着。

  我一入内,他便言道:“慕左丞若是来问原孟之事,我可告诉你,原孟纳赃一案罪证确凿,没有半点虚假。对此,我薛凯无话可说,大人请回。”

  他的强势,我有所料,只答:“御史所言甚是,御史台与刑部联手审查断定的事实,慕某不敢有疑义。只是,我与原尚书令系出一省,当可知道他为何犯下此种罪状,还望薛大人告知。”

  薛凯却笑,一席素雅白衣格外好看,“慕左丞说笑,其一我与刑部尚书只需判断原孟是否纳赃,至于他为何纳赃?都于法无干。其二你在休田假,我亦然,假中无告公事,慕大人应当知晓。”

  我盯着薛凯,看了许久,问道:“薛大人,你既休了田假,却依旧在御史台逗留,可否以为你仍在职?”

  “我已换下官服。”薛凯又道。

  林翰有条不成文的条例,京官当值期间,必得穿戴官服。

  “好,你未着官服,在下亦然;你休田假,在下亦然。你与家父总有交情,论辈分,炎极当尊称一声伯父,敢问伯父可否透露一二?小侄想知道的不是原尚书令如何量刑,而是他为何纳赃,此乃私事,当不违国法吧?”我浅笑,即便心中已有诸多愤慨,还是只能笑。

  薛凯对我,究竟是好意或是敌意,我还是没弄明白。或许,他是在考验我,或许他是在刁难我!

  我如此说,薛凯却不应了。他大声一笑,款款落座,竟品起茶来。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看着他。

  约摸一炷香时间,薛凯才开口:“好,好,我薛凯如今算是认了你。你虽比不上慕大学士,可也算是虎父无犬子。机敏善辩,慕炎极,我不妨告诉你,若以情,原孟所为可以理解,可若论公,他身居重位,知法犯法,罪无可恕。”

  “小侄知道。”我落座,点头道。

  “崔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原孟与其发妻感情极好,两年之前,其妻身患怪病。皇上责奉御前往,亦束手无策。只说少了一味药,谁都救不得。偏偏这位药,崔英籍却有了。”薛凯半勾唇角,写满不屑之情,“崔英籍将此物赠予原孟,他不收,爱妻必死无疑;收,便是纳赃。”

  “原尚书令收了?”我问,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薛凯点头,道:“确实收了,也收了不止一回。你也该知道拿人手短的道理,崔英籍举礼部试有受贿买官之事,原孟知而不报,便是此理。”

  “天下间,不该有皇宫里头都没有的珍稀药材。”我淡道。

  所以,尚书令之妻未必是病,而是毒。

  “那是,可那又如何?无错,人皆有情,可这情字,是否该纳与国法之下?”薛凯摇头道。

  他果真是最最公正的御史大夫,心中只有一个法字!真不知是可敬或是可悲。

  我起身,淡淡问他:“薛大人,你可爱过谁?”

  薛凯瞅着我道:“薛某早已注定孑然一生。”

  所以无情么?

  无论如何,他的认定与我的认知无法融合。

  刑部只将量刑书送入宇真手中,一切还未有定论。

  只要宇真令下,至少,原孟的性命可保,也不必流放边疆。

  回府匆匆换上官服入宫。

  宇真见我,起先很高兴,挥退了一干宫人,将我搂住。

  他说:“炎炎,炎炎,一日若是三秋,我已三十六秋未见你了。”

  我笑,推开他道:“你一个皇帝怎么愈加肉麻了?我来找你,是公事。”

  宇真瞥瞥我,努努嘴,道:“你还在休田假呢,哪儿来的公事。你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放在心里,看我哪天不寻事撤了你的职,让你眼里心里脑子里只剩下我一个!”

  我笑出声,宇真这模样真好玩:“你说说罢了,才不会当真。”

  宇真耸耸肩,道:“炎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能说,不行!”

  我蹙眉道:“我还没开口。”

  宇真又说:“我不明白,你不是讨厌原孟的直板性子么?怎得如今却为他讨饶了?”

  “与这无关,原孟明摆着就是崔英籍拖下水的,他罪不至死。”我道。

  宇真却是挑眉,道:“如何罪不至死?”

  “这……这药材哪里算赃?”

  “药物有价,此等珍稀之物其价远胜布十五匹,论例,当处绞刑。朝廷要员,罪加三等。”宇真一字一句,“御史台与刑部的共同量刑书,绝无问题,我也不觉得有更改的必要。”

  这些我自然都知道,“宇真,法理不外乎人情!”

  “炎炎,你也知道法理不外乎人情,但最重要的还是法理。昔日商鞅立木取信,如今呢?你让我偏袒原孟么?”宇真抬眼瞧我,他的眼中没有感情。

  “我,我只是说他如此做也不得已。”我争辩,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辩,为何如此执意要留原孟一条性命。

  “这我自然知道,他再不得已也不能做出这等事来。我问你,捉了个偷儿你难道就因为他实在饿慌了便放他;杀人犯若只是为了血仇你也可置之不理?你该知道,无论原孟背后有多少苦衷,他做了便是做了。该受的惩罚我决不手软。”宇真瞅着我,叹息道,“炎炎,这些年了,你也该懂,妇人之仁是行不通的。”

  我静静的瞧他,此时此刻,我面前的人,不是我所爱之人,而是一国之主。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另一桩事:“宇真……原孟一案,是否也在你与华冉的约定之中?”

  没错,宇真不是个偏私的人,他顾全大局,也该知道原孟若死,尚书省势力必定大减,届时,对华冉太有利。但对宇真,或许百害而无一利。

  宇真会同意此事,或许,只有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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