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月回过头，看见不远处苏州和大小姐并肩而立，对上苏州的眼睛，一瞬间她的神情就变得活起来。
她眼里的泪水不需要酝酿，立即涌出来。她思念着苏州，即使是这段时间病了，她心心念念的还是苏州。
苏州也被她的眼泪看得心酸，有些感情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磨灭的，即使是时间再长，即使发生了很多改变。最初相依为命的姐妹之情，还有积淀深厚的思念之情，此时一发化作了眼泪，宛若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苏州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眉心敛拢，泪眼朦胧，哽咽道：“小月……”伸出手，去触碰那苍白透明的脸，心疼和久别重逢的情绪都让她控制不住自己，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重复再唤她一句小月。
梁小月忍不住抱住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反反复复叫喊着：“阿苏……阿苏……”
站在远处看着两人抱头痛哭失态的样子，大小姐有些晃神。她抿着嘴，侧脸绷得紧紧的，眼里的光芒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她别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对钱太太说：“钱太太，我想她们需要一些时间去宣泄一下情绪，你可以带我出去走走吗？”
钱太太看看那两人一时半会儿可能真的哭不完，便笑着说：“我刚好想请杜小姐来喝杯茶。请跟我来。”
“谢谢。”大小姐又看了苏州一眼，眼里有的是担心和无奈。
邢师妹对袁媛的住院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当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有人替袁媛缴纳费用，并且签了同意书。
她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她的姗姗来迟显得有些多余和虚伪。
她无力地靠在墙边，看着病房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袁媛的元莹和文启钧。她垂着头，光没能照亮她懊悔难受的神情。
她呆了一会儿，就走了。没有人知道她来过，也自然没人看见她潸然泪下的悲伤。
再然后，她对袁媛不问不听新的消息，仿佛真真绝情到漠不关心。
唐杰对她自作主张退出戏台的决定很愤怒，甚至褪去了温柔的脸皮，暴露出他的凶狠和残忍。
他逼着邢师妹不能退出，否则就要邢师妹滚。
一月后。
“恭喜梁老板恢复健康。”年轻的医生向梁小月道喜。
苏州挽着大小姐的手，先一步离开了医院。
“小月的病终于好了，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苏州缓缓松了一口气。“阿媛的身体也在恢复，这还得多谢元莹，为了让阿媛尽早恢复，她可是费心费力，又是端汤送药的伺候，又是盛情难却地把阿媛接到家里住。”
梁小月能够好起来，真的算一件好事，起码苏州不会再每天惦记着梁小月如何了。
元莹对袁媛确实很好，袁媛在元莹家养病，也是一个好的去处。就是邢师妹真的叫人心寒，和袁媛那么多年去情分了，连来看看都不肯。
大小姐拉着苏州的手，叹了口气说：“你真的是个思虑沉重的人。你不要再惦记这些了，多想想我们好吗？也不怕我吃醋。”
“哦。”苏州笑道，“我的大小姐，那我该想想我们什么？天天二十四小时腻在一起，我还想什么？”
“想我啊。”她托着苏州白皙的手，眸光如水。站住脚步，她如同一个绅士般，温柔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苏州看着她，微微一笑：“我想你。”
即使在你身边，我还是会很想，很想你。
一辆车缓缓驶入钱公馆，很快就停在公馆门前。唐杰穿着西装下了车，抬眼看了看公馆的牌匾，嘴角的胡子抖了抖。
被客气地引进了梁小月的房间，梁小月坐在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严阵以待。他看见梁小月愤怒的神情安抚性地站住，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小月，我来看你了。”他小声地说，转头打量了一眼房间，目光游离在梳妆台和衣橱之间。
“你给我走！”梁小月激动地握紧拳头，红着眼睛。她亲眼看着这个男人是怎么样背叛她，和另一个女人在一张床上赤裸着，是他逼疯了她！
唐杰向前一步，想要开口说话，梁小月又喊一声：“给我滚！”
他没有迟疑，上前一把抱住了梁小月，任梁小月再怎么挣扎也不愿意放手。梁小月见挣扎不出，便又有些疯了。
“小月！小月！”他把梁小月困住，“你冷静一点！”
梁小月的眼泪被他温柔的语气勾了出来。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但是你不能因为我一次犯错就抹杀我对你的喜爱啊！小月，你听我讲！”
他一如当初哄骗梁小月许诺她“越剧皇后”的位置一般，对她轻声细语：“你知道，我想娶你做我的太太！我是爱你的！”
“你骗我！你和姓邢的……”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轻手拍着梁小月的背，“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一颗真心吗？我并没有骗过你啊！”
“撒谎！撒谎！”梁小月又要挣扎起来。
“你说要娶我，你说你最爱的人是我！”
“你还记得你说你想要当‘越剧皇后’，我就捧你当‘皇后’，你要香车宝马，我统统给你，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你病了，也许我们就在神父的见证下结为夫妇了！”唐杰露出着急的神色，仿佛真是确有其事。
梁小月回想起唐杰确实对她不错，而且除了说要娶她这件事外不曾失信与她。在上海，有钱人哪个不是三心二意的，他对邢师妹未必就是真心，说不定是邢师妹为了攀爬地位而勾引的唐杰。
一旦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有些错误也就变得可以原谅了。梁小月无力去改变这个事实，但是她怕唐杰喜欢上邢师妹，她就无法从唐杰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甚至可能失去唐杰这个人，那就得不偿失了，反正自己已经是唐杰的人了，再怎么生气也没办法。
她此时想起前些日子来看她的苏州，心下不免觉得酸楚。看着眼前并非良人的唐杰，一种麻木感和恐惧感忽然爬上她的心头。
要是，唐杰有一日对她厌倦了……
“既然你病好了，那你回戏班来好吗？我希望你能够重新赢回你那些辉煌。”唐杰见梁小月被说服了几分，急不可耐地提出要求。
“什么？”梁小月一个恍惚，她错过了唐杰眼里闪过的不耐烦。
梁小月病好重回戏班的消息在第二天的早晨不胫而走，成为茶余饭后新的谈资。尤其是邢师妹也跟着重返戏台，无异于是火上加油的新闻，叫整个暗流涌动的上海都沸腾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梁小月原先是和苏州搭台子的，苏州走了，她就少唱戏了。而后来传出她疯了的消息，让无数的戏迷都扼腕叹息。
邢师妹那日与袁媛相别的场景，明是送兄，实是别妹的戏码让很多的戏迷都感动，原以为此生真不能再听邢师妹的戏了，这却是峰回路转，说改和梁小月搭台子。
苏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皱起了眉。梁小月会疯，即使没有确凿的证据，多多少少也能知道是和邢师妹有关的，能从后来邢师妹和唐杰走一起看出来，但是唐杰现在却让梁小月和邢师妹同台，这下让两个人情何以堪？
大小姐知道她心里在担心什么，但是她也没办法阻止唐杰这么做。袁媛现在住在元莹家中，苏州退出了戏台，并且拒绝了回去，只有梁小月和邢师妹两人面前撑起戏班已是艰难，叫唐杰不去把主意打在她们身上怎么可能。
“你真的不想回去吗？”大小姐把外套披在苏州的身上坐在了她身边。
苏州望着她，眼里的光芒忽明忽暗。她摇了摇头，没有其余的动作。
大小姐莞尔一笑，伸手握着苏州的手心，温暖的手掌摩擦出热度。她伸出另一只手，把苏州拥入怀中，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嘴角的弧度不减。
“要不，我们去找袁媛吧。”大小姐想到袁媛此时应该在是住在元莹家中，想必也听见了这个消息，唐杰能来找苏州，也自然会去找袁媛。
苏州点点头。在某个方面，苏州对大小姐简直是近乎言听计从的。
大小姐笑了笑，轻轻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她喜欢这样乖巧的苏州。
元宅。
“今日可好些了？”元莹和文启钧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自从手术之后，元莹就把袁媛带回了元宅，唐杰却意外地没有来打扰。
袁媛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长发散在肩头，半挡住她苍白的脸庞。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把书上清秀的小楷字体照得有些发亮。她眼神认真地扫过白纸黑字，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便抬起头。又听见这样的话，她浅浅地笑了笑，整个人看起来略有些客气。
“多谢元先生的关心。”她声音不复病前那般温柔了，不知是病了后的冷漠，还是还没有恢复身体健康，“在这里打扰了许久，我也好了个十全。”
“嗯。这就好，你安心在这里住着就是。”元莹在她身边落座，文启钧则站在她身边。
“你这是在看什么？”一直沉默的文启钧突然开口。
袁媛低头看了一下手里的书，合上封面，露出上边的黑字。她淡淡道：“这是苏州交给我的东西。大小姐很有才华，这是她在看了我们女子文戏之后重新改编的《梁祝哀史》。”
“这样啊。能否让我借来一看？”文启钧对此似乎极有兴趣。
袁媛迟疑了一下。
“好了，启钧不懂事，失礼了。”元莹开口为袁媛解围。
“对不起袁小姐，鄙人近来也在改写女子文戏的剧本，我听说杜家大小姐对此也有明见，我只是希望能够奉读借鉴而已。是我冒犯了。”
袁媛看看元莹，又看看文启钧，想了想说：“你在写剧本么？能与我讲讲，你的剧本？”在越剧这方面，袁媛极其重视。
文启钧自然是愿意的。毕竟袁媛名声大噪自然是有她的厉害之处，如果能够让她也参与剧本的修改构建，很多不懂之处就可以明白了。
他跟她细细地讲了如何改编，先去了万恶的粉戏，再加大量的梁祝感情戏。文启钧在这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一点儿也不像平时的沉默寡言，反而有很多想法都让袁媛折服。袁媛对此事很重视，便听得十分认真，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两人谈论了多久，元莹也就坐在一边看了他们两个多久。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有时候甚至还能说出文启钧没有想到的地方。
最终袁媛还是决定把剧本交给文启钧。这个剧本给文启钧莫大的帮助，他在文字方面的天赋与大小姐言语间的技巧碰撞在一起，一本新的《梁祝哀史》横空出世。
“你之后要往哪去呢？还回唐杰那里吗？”通过这番交谈文启钧越发欣赏袁媛，对她的去留问题也上心了。
正在看剧本的元莹抬头看了袁媛一眼，眼里的眸光晃动了一下。“不如，你自己搭个戏班，自己唱自己的戏吧。”
“对啊！”听见这个主意，文启钧轻松地笑了起来。
袁媛扬了扬脸，深呼吸道：“这谈何容易！”
搭戏班子唱戏，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呢？且不说人手啊，曲目啊，演员啊，场地啊，就单说一点，她和四季班的关系还没断呢！
“即使能，那要唱什么呢？”
文启钧接她的话道：“唱《梁祝哀史》！”掷地有声的五个字。
“祝英台还是你来唱，马文才这些人你想想都可以让谁来，我去请。”元莹也赞同文启钧的话。
袁媛一愣，皱眉道：“那梁山伯呢？这可不是谁都能唱的，……我师妹她断是不能的。”一声师妹，轻若蚊蝇。
“梁山伯？除了你师妹之外，还有一个人，比她更要合适。”微微一笑，元莹放下了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