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龙庭 by 小隐君(上)【完结】(12)

2019-03-26  作者|标签:


  正忙着拾木柴的少年身形微滞,但只短短一瞬,随即又恢复从容。身边人潮越来越汹涌,他只能加快手中速度。
  “破案一事倒有耳闻,不是说我们蜀州的叶琛也有功劳吗?怎地叶琛怎么没被选入后阁?”
  “今年统共就只有八个人入选后阁,你当人人都有这么大的福份,那叶侍选便是入选太学,也当属不易啦。今年太学名额也只二百多名,余下几百个落选的,还不是只能回州府等机会熬资格,哪怕以后升发了也是杂途出身,哪比得上后阁太学正途出身的尊贵。”这人说的在理,旁边立即响起一片点头附和声。
  听着这些曾经熟悉的名字被反复提及,少年心中突觉轻快。
  他们都很好,没有被我的事牵连,这便很好。
  不用再想太多。少年专心致志的将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木柴聚拢起来,复又用麻绳捆紧,悄然远离了人群,再没向那张金光熠熠的皇榜看上一眼。
  那个世界,离他已经太过遥远。
  一个中年随从打扮的人走到木柴担前,随口问道:“这柴多少钱?”
  来了主顾,少年忙答道:“自取十文,送到府上十五文。”
  那中年男子摸出荷包,捡出十五枚铜钱,交到少年手中,道:“尺渎桥下的蒋府。”
  少年接过铜钱收好,低声谢了,便担起那柴。他的右脚还使不上劲,因此只能拖着一腿,一瘸一拐的往尺渎桥去。
  还好那蒋府并不难寻,远远便可望见尺渎桥下沿着河边那一溜刷得粉白的砖墙,三五间青堂瓦舍。门前的老槐足有合抱粗,虽是冬日,冠盖似的枝叶倒还依旧茂盛,虽压着薄薄一层雪,倒愈发显得颜色精神。
  少年见院门开着,便招呼了一声,径直将木柴挑了进去,整整齐齐的将柴码在墙角。因这些木柴刚才被踩踏得沾满了灰土,少年又主动拿过搁在木厩边的竹帚,拖着伤腿将落在青石地面的泥土扫了扫。
  本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老者见状站起身来,慈眉善目的道:“怎么腿脚不便,还送柴上门呢?我看你倒面生,是新来这镇的吧?”
  少年抿了抿唇,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饿了吧,我灶台上正炖着南瓜粥,你喝一碗再走。”老者说罢,不容少年拒绝,便自屋里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来。
  少年咽了咽口水,怪不好意思的道了声谢,便捧着碗将那香甜软糯的南瓜粥喝了个底朝天。
  “多谢蒋爷。”喝了这碗粥,少年只觉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正要道谢辞去,那老者却又拉住他的手,递过一贯铜钱。
  “这……”少年一时迟疑,却不肯接。
  “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老者轻叹一声,握着少年手温言道:“这钱你拿着吧,我知你流落此地必有苦衷,腿脚伤残着生计也不易。这一贯钱你拿去,先安顿一些日子,把脚伤养好了,再作计较。”
  少年一时怔住,被这简短数语刺痛心弦,咬着唇眼中已是泪光隐隐。那老者却云淡风清的一笑,温言劝道:“小儿郎须有泪不轻弹,谁还没有个七灾八难的时候,有人搭把手,容易也就过去了。”
  少年闻言忙反手抹了抹眼睛,将那贯铜钱郑重的收下,带着愧色深深一揖道:“多谢蒋爷施饭赠钱,若有来日,必报此恩。”
  ☆、35. 上元节家宴
  赤松轩。
  今日是上元节,软红十丈繁华京都,到处花灯招展,正是金吾不禁,车马如龙的热闹日子。而自皇宫至凌太阁的几条街道却早早儿用红绸拦了,静待皇帝銮舆经过。若褚云重自己过去,自不用如此大张旗鼓,只是前几日凌铮便说与他,让他带着新入选后阁的诸位侍郎们来太阁府赴元宵家宴,这才摆出皇帝銮驾。
  褚云重自坐着他那九龙沉香辇行在前首,后阁的侍郎们一律都是洒金楠木步舆,悬辕银顶,内设大红猩猩毡,外设黄旗紫盖,按着品级地位依次跟在皇帝銮驾之后。每位侍郎的步舆旁,还有贴身侍从一左一右掌着一对龙牌,上头用万字头云刻着各自宫阁及品级花阶,人虽众多,却是丝毫不乱。
  傅川在殿选时被册为从六品的中令郎,他所居的澹月阁又是上四阁,因此他在队列中倒也排在前几位。天章阁的谢仲麟尚未归京,在他前头的,便只有金昭体元殿的季莲生、宝相阁的蔺如意和纯阳阁的尹松。其他侍郎虽都比他年长,却还都在他后头。位次如此靠前,其实他心中也十分不安,一路正襟危坐,不敢失仪,才走了半途,背都挺的僵硬了。回想在龙德殿侍寝那夜,他亦是这般紧张,皇帝又很威严,一直忙着看书册阅政务,直到二更时分,才来与自己温存……
  想起那令人羞惭不安的情状,傅川更觉不自在。这时,街道旁围观的人群中,却突然有一个清亮的童声一叠声儿的喊着:“傅小哥哥……傅小哥哥……”
  傅川扭头看时,却是除夕那夜他与叶琛救下的女童,正被家人抱在怀里,粉嘟嘟的小手举着一方红帕子,正用力的朝自己挥动,少年忍不住笑着对她挥挥手,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
  那家子见傅川回头看过来,忙抱着女儿伏在地上,旁边另有几户人家,均是那夜救下的女童家人,一齐跪地,朝着傅川步舆行去的方向咚咚咚的磕头不止,口中还高呼:“傅中令福泽绵长,公侯万代……”
  这如何使得,傅川心下着慌,正要探出身去叫他们莫行此大礼,却见一旁早有少年将他们扶了起来。那人回头笑着朝自己扮了个鬼脸,却不是叶琛还有谁。
  一见到他,莫名的便觉心安。傅川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看到他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的,又竖起大拇指,露出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也弯起一道美好的弧度。
  身上穿的这件衣裳,也是他给的呢。说是自己带来的那件烟色貂毛褂子颜色太素,不喜庆,硬是塞了这件大红的让自己穿上赴宴。叶琛的衣裳,不是大红,便是宝蓝葱绿,皆是鲜亮明艳的颜色,正像他这个人,鲜活明亮如初生的太阳,有他在身旁,总能叫人由心而暖。
  傅川和晏南山这次都入了阁,只有叶琛只得了太学资格,傅川自己都为他难过了好一阵子,偏这人还像没事人似的,反倒还笑着安慰自己。说是能入太学已是祖宗保佑,回头还要给清虚子的女娲娘娘观重塑金身。
  一想到玉屏山那夜,清虚子道长对大家亮出的一个指头,傅川心下一阵黯然,他与晏南山叶琛三个人都算是得了好结果,偏偏只有宗赫,如今还不知在何处流浪。难道真是道长一语成谶,只有一个不中吗?仰头看天,天空中那绛红色的云正沉沉浮浮,像是无依无靠的柳絮,正随风飘散无踪。
  正怅然时,转眼已是到了凌太阁府。太阁府上本就富丽堂皇,正月里又饰以宫灯彩绣,更显得花团锦簇。只是侍郎们素闻太阁威名,都不太敢贪看这府中景致,只规规矩矩的随着皇帝一路进了临华殿。
  烧着地龙的赤松轩暖意融融,案几团蒲早按品级铺设妥当,又每张案几上除了杯爵盘壶外,还用玉脂瓶儿供着一品玉堂富贵,这正月里头,若非帝王家,哪里还有这样新鲜盛开的牡丹花儿赏看呢。堂中其他古玩陈设,更不消细说,尽显皇太阁府邸至尊至贵的气派。
  侍郎们见凌铮已在轩内首位就座,便先在轩外行了一跪一揖二叩的礼,这才依次进殿落座。
  因是家宴,凌铮也不戴冠,依旧只用他那支心爱的紫金血玉簪绾着头发,额间系着墨玉抹额,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石青猞猁皮袍子,虽是家常便服,却愈发显得年轻精神。
  见褚云重还要过来见礼,凌铮便含笑道:“免了罢,今儿不行这些礼数,一家子热闹过节,要是一味闹这些虚玄,还有什么趣儿。”
  褚云重便也笑了,坐在右首相陪。下头侍郎们各安其位,只左边第一张位置空着,按例是后阁品级最高的谢仲麟的坐席。
  凌铮见座下各位侍郎皆是一表人才,气质出众,看着既爽心悦目,心下也十分满意,便笑着对褚云重道:“皇帝的后阁总算有些像模像样了,只是虽算上仲麟,也还不过十人。孤瞧着今年各州侍选中好苗子甚多,皇帝本该不拘一格降人才,多择几位入阁才是。”
  褚云重今儿一早得孟驰飞鸽传书,说是得了些线索,一直有些心神不安,听了凌铮这番话,也只好强笑着道:“亚父说的何尝不是,是儿子挑得眼花了,若这一两年太学中有好的,儿子再将其增补入阁罢。”
  “也好。”凌铮这时也瞧出皇帝心不在焉,他所为何事,自己亦是心知肚明,当下心里便稍许有些不悦,只不在脸上带出分毫来。
  一时上了酒菜,凌铮便举杯道:“各位侍郎皆是皇帝自万千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好儿郎,也是后阁头一拨儿人物。皇帝不日即将亲政,在座各位都将是皇帝未来的得力臂助,孤亦期许之。唯盼诸位在后阁精学上进,恪尽职守,切毋惘顾圣恩,恃宠弄权。只要你们以诚事君,以忠为本,孤再没有不容的。”
  见凌铮此语带出奏对格局,除了季莲生,其他侍郎“唿”的一下都跪了,齐声道:“谨遵皇太阁教诲!”
  褚云重举杯先干为敬,对着凌铮笑道:“亚父还说不闹虚玄,快收起你这套说教,要训话以后有的是日子。瞧把他们吓得,案前的酒菜一个都不敢碰。”
  凌铮也自笑了,对着众侍郎和颜悦色的道:“今儿大家欢聚一堂,你们都不要拘束。别的不提,孤这府中的几位厨子制的膳,比起皇宫里的御膳房都精致呢……”说罢,又侧过脸问褚云重:“如今后阁的主厨还是庞老四吗?”
  褚云重卟哧一笑道:“庞老四回家养老了,如今是他儿子庞小山接的班。”
  凌铮朗声笑道:“家传渊源,必不出其右,孤吃了那十几年的温火膳,如今可轮到你的这些侍郎们受苦了。”
  皇帝太阁带头说笑这一阵,众侍郎才松泛起来,各各向皇帝太阁敬酒吃菜不提,又相互和邻座的侍郎闲聊致意。大家品级悬殊不大,最差也是从七品,最好也不过从六品,只不过有上下四阁之分。
  只有坐在右首第一位的季莲生,新晋了从四品承乾,身份比旁人高出一大截,侍郎们都要尊称一声侍君。而且听闻他接管了后阁与太学主事之职,是以,虽然他身有残疾,但谁也不敢轻慢了他。
  于是敬完皇帝太阁,侍郎们纷纷又向侍君敬酒。但季莲生体弱不能多饮,喝了两杯便面露为难之色,只他性子素来温和,又为了顾及这些新晋侍郎的面子,也不太好推拒,不由自主的便向坐在自己上首的皇帝盈盈望去。
  褚云重会意,便起身移步过来,搂着他的肩,微笑着对着众人道:“莲生身子不好,你们的酒,他心领了,便由朕代喝。”说罢,便将侍郎们的敬酒,都一一接了过来,酒到杯干,极爽快地饮了。
  这样的亲密,怎不叫人眼热。珍秘阁的韩锦来自云州,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见状便打趣道:“陛下和承乾如此恩爱有加,正该喝个交杯儿!”
  褚云重斜睨他一眼,戏谑道“承乾与朕,自然早就喝过交杯酒,韩锦莫不是也想尝这滋味?”
  众少年一下哗笑起哄起来,韩锦臊了个红脸,凭他胆大,又哪敢真的上去和皇帝喝交杯酒呢,碰了一鼻子灰逃回自己坐席,再不好意思看皇帝一眼。
  ☆、36. 箭术试高低
  正热闹着,凌铮瞧了一圈,见左首最末一位的晏南山敬完酒便一直安静的吃着自己案几上的份菜,心下道,这倒是一个沉稳持重的孩子,不由暗暗赞许。
  又见伊藤秀贤归了座,便点着名唤道:“秀贤,你舅爷爷身子还康健么。”
  伊藤秀贤忙起身,朗声回道:“劳皇太阁记挂,舅爷爷的身子还算硬朗,只出不了海,常日里坐在演武场骂儿孙们不中用。”
  凌铮点头笑道:“经年不见,你舅爷爷的形容还真是一丝没差,倒是越老脾性越大了。”
  说罢,又对刚回坐席的褚云重低语道:“瀛州安稳这些年,全靠伊藤家维持,皇帝在后阁也要用心教导秀贤,往后瀛州那一界地面上的事务,要有了秀贤帮衬,可省了多少心。”
  褚云重抬头向伊藤秀贤望去,正好他也看过来,遇上皇帝的目光,他便有些羞涩的一笑,又眉毛轻轻一弯,眼波流转间,正是活泼俏皮的少年情怀。
  倒似有几分宗赫的影子,这样想着,竟又有些神思恍惚。把玩着手中的青磁鹭鸶莲花杯,他的眼睛虽仍看着那个瀛州来的少年,脑海中却浮现宗赫初进赤松轩那一幕幕的场景,那个质朴率真的少年,如今却流落何方……
  凌铮见褚云重一直凝神望着伊藤秀贤,只当皇帝中意了他,心下甚慰,便低声道:“皇帝如今只临幸了傅川一人,虽然那孩子也极讨人喜欢,但毕竟才一十五岁,房事不可过度,怕伤了身子本元。其他侍郎年纪都长些,还望皇帝圣心恩顾。”
  褚云重这才回过神来,心知这个事儿说起来又是没完,便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又故意将话题扯开了去。
  “听说亚父今日这宴还有赏头?”
  “今日元宵,本该猜灯谜玩乐。但孤想着你们年轻人必爱热闹,这猜谜又怪闷的,咱们就学那军营里的耍子,射弓取乐。”
  褚云重兴致倒也被提了起来,附合道:“这个却好,不知亚父设下什么赏格?”
  众位侍郎听了也留了心,都望了过来。这射弓人人都会,一众人都是自小练的,武选时也比过,但凡入了阁的,都是拔尖的技艺,谁也不想落了人后,在皇帝和太阁面前失了颜面。
  凌铮自己也是个中高手,他这府里就有一处演武场,各式弓箭皆是齐备,便一笑起身道:“孤的赏格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端的要看诸位侍郎的本事。”
  说罢,便领了众人离席,穿过抄手游廊,直往后院演武场而来。场上一早就布置妥当,临场的殿内亦备下坐席,迎面的北墙用一道道红绫挂满了各式宫灯。因日当正午,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将灯面儿上的各式山水人物竹鸟花虫照得光华五彩、绚丽多姿。
  “难道要射那花灯?这却也不难……”傅川悄声问晏南山,他自然也会射箭,但吃亏年纪小,臂力就要差些,只能使五个力的弓。又一想,要是叶琛在,必不怕这个,他虽只比自己大几个月,却能挽八个力的弓呢。
  晏南山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看不像,你瞧那宫灯下头都用穗子一左一右并排挂着两只小荷包……”
  果然,又听凌铮道:“宫灯下挂的荷包里头,正是孤备下的赏格,越是挂在远处的灯,荷包里头的赏格也就越重,只是……”
  众人正摩拳擦掌要显本事,一听还有下文,忙竖起耳朵细听。
  凌铮含笑继续道:“只是,诸位需看准了再射,一般儿两只荷包,只有左首的才是赏,若不小心射着右边的,却是要罚的。”
  “这却也新鲜有趣!小川你也莫怕,不过就是罚酒罢了,大家玩闹取乐,搏太阁一笑而已。”晏南山正安慰着傅川,却听那厢侍从抽出签来,正是他第一个上场。
  选了一副趁手的弓箭,站在场上相了相,那宫灯却是分为三排,由高到低不等。晏南山不过是从七品的侍御,在众人中品阶较低,而他本性也不是那种好出风头之人,此番亦没太大的野心,便中规中矩的选了第一排靠左边那只宫灯。三十步的距离,弓拉满月,手松箭驰,稳稳的中了左首那只紫云霓彩的荷包。
  众人一片叫好声中,早有侍从解了那荷包飞奔过来,取过看时,里头却是一纸红签。晏南山轻轻念道:“笔存气骨砚志坚,不以文傲在人前。”
  凌铮听罢微微一笑,“好签,竟和你气质分毫不差。”说罢,便命赏宣和文房四宝一套。晏南山谢了赏,众侍郎均艳羡不已。
  第二顺位却是宁州的贺兰真,他虽然也不过是从七品的侍御,但他自恃骑射过人,二话不说,便挑了最末一排最后那只宫灯。架起弓来,果然好样式,嗖得一箭出去,却是堪堪偏了一寸,只射着右首那只荷包。
  侍从送上签来,却是“歌舞当前醉千秋,空灵弥境梦百年。”凌铮抚掌笑道:“贺兰好大功喜,这可栽了,快快罚酒三杯!”
  贺兰真为人爽快,没得赏头也不烦恼,眉头都不皱一下,一昂脖连喝了三大杯,倒也引得一众少年纷纷叫好。
  第三位却轮着褚云重,凌铮戏谑道:“皇帝今天有酒了,可要孤与你代射?若在侍郎们面前丢了脸面,孤瞧你怎么处。”
  褚云重今日虽多喝了几杯,心底依旧还清明,便朗声道:“亚父好意心领了,朕这骑射之术还是亚父教的呢,怕还没有荒废。”
  说罢,自取了常用的弓箭,瞄准最后一排当中那只宫灯,心道:我这一箭,只为宗赫求个凶吉。他这一发势大力沉,直震得弓弦嗡嗡有声,而那箭去如飞,却是轻轻巧巧的正中左首那只荷包。
  场上顿时一片雷鸣喝彩之声,侍从送上签来,却是极具风骨的咏梅诗句:“玉骨凝霜甘寂寞,清蕊昂藏傲东风。”
  句虽是好句,然而褚云重瞧在眼里,却觉字字戳心。什么甘寂寞,什么傲东风,细瞧这字面之意,隐隐倒有宗赫拗脾气不肯归来之意,看罢,不由得心下一沉。抬头见凌铮正笑着要说赏,便拦道:“亚父先寄下这赏,待我缺了什么,再向亚父来求也不迟。”
  “瞧把你乖的!”凌铮正心中欢喜,也不与他计较,便爽朗一笑道:“也罢,先寄下这赏,孤倒要瞧瞧皇帝还能缺了什么去。”
  谈笑声中,已是轮着傅川上场。因他年纪小,凌铮还额外嘱咐他两句,又命侍从帮他挑了一挂五个力的弓,选了一支没有逆羽的好箭。
  褚云重却依旧沉吟着刚才那句诗,一抬头,却见孟驰风尘仆仆的站在东边游廊下,演武场上人多他也过不来,只杀鸡抹脖子似的向着自己打手势。
  褚云重心中一动,知他必有要事,趁着凌铮还在与傅川说话儿,便偷个空脱身出来。孟驰见皇帝出来了,便也大步流星的赶了过来,正要跪下行礼,褚云重皱着眉道:“免!朕不是吩咐你在外头寻人,这会儿来做什么?”
  孟驰兴冲冲地道:“回禀陛下,人找着啦!臣让侍卫们盯着呢,这回再无差错,定然会将宗侍选带回京来。”
  “那你回来作甚?!”
  孟驰摸了摸鼻子,吱吱唔唔的道:“侍选身上似乎有伤,下头人也没回个明白,臣不敢妄行,来向陛下讨个示下,是否先带个太医去瞧瞧。若是伤势不轻,也好就地医治……”
  “放肆!朕不是嘱咐过你,不许伤了他!”
  孟驰忙解释道:“臣手下的人哪敢动手,说是找着侍选的时候,已是带了伤……”
  “胡闹!”褚云重气得剑眉直竖,“既是寻着人,很该当场便带回来,拖拖延延的,是何道理?!”
  孟驰心道,我这不是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嘛,轻也不是,重也不是,若是豁出自己这张老脸去劝,侍选也不听,那该如何是好。
  皇帝此刻已不耐烦听他解释,交待了贴身侍从卫临几句,便向孟驰道:“备马,朕与你同去。”
  ☆、37. 雪释又逢君
  褚云重与孟驰飞驰赶到的时候,天已是黑了。见侍卫们都守在一座小山丘旁,皇帝忍不住奇怪,“宗赫呢,人在哪里?”
  一位侍卫将手一指,轻声答道:“回陛下,侍选就在那座土地庙里,臣不敢靠得太近,怕惊动了他。”
  松了一口气,褚云重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孟驰,道:“朕去看他,你们在这儿等着。”
  孟驰心道:陛下便是不说,也没人愿意跟了你去。皇帝家务事,为人臣子的,还是避开些好。
  院门没落锁,褚云重一推便开了,四处一打量,不大的院子,东一丛西一丛的到处都长着及膝的野草,显见得是是一处荒芜的地方。西边的泥土却是新翻动过,歪歪斜斜的竖了块破木板。褚云重就着清霜如水的月光一瞧,上头似用手指蘸了血一笔一划写着“一只王八死在此处”。
  看这笔迹,倒像是宗赫的字。但这被埋的是谁,是怎么惹着这位小祖宗了?褚云重百思不得其解。轻轻推开庙门,一股阴暗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里头倒还烧着火堆,零零落落的几块木柴,燃着并不太旺的火焰,一纵一纵的火苗,为这幽暗的庙堂带来些许光亮。而少年正在火堆旁睡着,身子缩成紧紧的一团,身上盖着的破布,似是这庙堂里扯下来的帷幔,一股子霉尘味儿。
  昏黄微弱的火光下,褚云重看到少年的脸庞,心头不由得一紧。之前好不容易将他养得结实了些,这才没多少天功夫,人就瘦下去一圈,脸庞几乎没有可以捏的肉,下巴更是瘦得露了尖,鸦翅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挺秀的眉毛也微微蹙着,仿佛,正在梦中。
  宗赫睡的很沉,这些日子小心翼翼的东躲西藏,每一日,都似从刀尖上踩过,没一刻松懈。就连梦中,也是一片让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仿佛满天弥漫着夜色般的浓雾。那黑暗中的幽幽绿光,分明是饿狼的眼睛,在周围环伺。让人躲无可躲,藏无处藏。
  少年踉踉跄跄的逃开,浓雾渐渐散去,天空飘来鱼鳞般的碎云,在狂风中翻滚涌动。时而像野兽张牙舞爪的血盆大口,时而像涸干的池塘中鱼群垂死翻白的眼睛。这样的混沌世界,仿佛地狱的景象,叫人狂乱不安。
  正惶然,一个男子自深渊中走来,灰蒙蒙的看不清他的面目。当他走得近些,却赫然是褚云重微笑的脸庞,宗赫正要犹豫着迎上前去,那脸却又瞬间扭曲变成魏三那腐烂焦黑的模样,鲜艳的红色液体自他颈间喷涌而出,迷乱了少年的眼睛。
  “啊……”少年冷汗涔涔的从噩梦中惊醒,眼前似有人影晃过,下意识的举起身边的柴刀,刺向那人咽喉。
  那人却温柔的说:“世显,是我。”
  宗赫茫然看着这个似从梦中走来的人,他的脸色因激动而有些发白,被风吹散的发丝凌乱,而他的眼眶,虽因一日一夜奔驰赶路熬的有些发青,但那双眼睛,在火光下却异常的明亮。
  怔了半晌,他的脸庞依旧没有变幻,宗赫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甫一相见,少年心跳得几乎快要从胸腔中跃了出来,然而转念想起那时他冷酷无情,全身几近沸腾的血液也渐渐的冷了下来。
  “原来真的是你,我还只当自己仍在做梦呢。”宗赫自嘲着,将手中的柴刀丢在火堆旁,溅起的火花似在心底爆裂开来,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又裂开,有鲜红的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挟裹着难以抑制的酸楚,肆意侵蚀着四肢百骸。
  既是已经弃了自己,为何还要来呢?是见自己落难受苦,又来大发慈悲吗?少年猜不透,也不愿去想,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于是只能别过脸,裹紧身上的破烂帷幔,默默的往火堆中加了根木柴。
  早料到宗赫会是这样冷淡的嘴脸,褚云重倒也不生气,只伸手扯开他身边裹的那脏兮兮破烂烂的玩意儿,脱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氅披在他身上。眼睛余光,看到少年右脚裹着厚厚的棉布,眉头忍不住一皱。
  “怎么会受伤?”抬起他的脚搁在自己腿上看,少年微微一缩,却被褚云重用力按住。
  宗赫低头不语,不想说,不想被他可怜,更不想被他同情。最绝望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自己花了那么多的功夫好不容易将他忘得淡了些,又何必再来纠缠,再生爱憎。
  见少年一味沉默,褚云重也有些怫然不悦,捏住他下颌命他转过头来,“别不作声,说话。”
  “皇帝要我说什么?”
  “脚上是怎么伤的?!”
  “有劳皇帝关爱,些许小伤无大碍,不日自会痊愈!”
  两个人话赶话的倒像是呕气般,彼此凝视的眼神,俱是波澜翻卷滚滚不息。看到少年左边脸颊有几处细小浅白的疤痕,似海水波纹划过他那原本无瑕的容颜,知是那日奏章砸伤他留下的伤痕,褚云重心中隐隐一痛。
  良久,还是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先放柔了声音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院子里那个?那人是谁?他对你做了什么?”
  做什么?难道要我跟你说,他想杀我,还想□?!想那那日之事,宗赫又羞又恨,咬着唇反问道:“皇帝今夜又来做什么?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少年这样如受伤的小兽般意气率直的话,让褚云重心头如遭啃噬,既是痛惜,又是生气,刹那间太多的情绪涌上来,来之前路上想好的说辞统统抛上九霄云外,只伸出双臂抱紧他,不教他再离开自己分毫。
  “谁说我不要你呢,偏你这么意气用事,受了点责罚就跑个无影无踪,可知我花了多少精力在外头寻你?!”褚云重嗓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只觉怀中消瘦的身躯微微颤抖,愈发的心疼,更用力的抱紧他,哪里还舍得说什么重话。
  “我再不信你,分明是你赶我走……”经历了那么多,重新被这样温暖拥抱,所有的伤心绝望无助孤独在这一刻统统崩塌,少年只想放纵大哭一场,眼睛却又干又涩,竟是什么都流不出来。
  “谁说我要赶你走,明明是你跟我置气,自己犯了错,还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褚云重心里也是百味交杂,虽说是宗赫先做错了事,偏生自己如今还要倒过来哄他回去,扪心想想,自也觉着有些委屈。原没料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对他已是动了真情,与他分开这十几个难眠的日夜,便像此刻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这具身子,在火光照耀下,是如此真实,如此刻骨鲜明。
  “是我犯了事,是我行止有亏……”宗赫抿了抿青白的嘴唇,头微微昂起,被褚云重说得胸口堵得难受。一时脾气又拗上来,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站起身捡起砍柴刀将面前的木柴一劈两段,咬牙道:“总归是我不好,配不上皇帝!今日既是说明白了,便如这柴,一刀二断。你也不用再来寻我,又要怨我。我以后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与你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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