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识多久了?」他又问。
「十一年。」他又答。
「十一年……」他在烟雾中寻思了片刻,道,「呵,十一年了,你总记得比我清楚……不对,应该是七年,那四年你逃出戏班
后,叫我寻得好苦……可寻回后,你忽然就变了……」
「变了么?哪儿变了?」
烟生一直僵立着,俯视他,原来那夜是自他眸中溢漾而出,森寒得可怖。
虹痴迷地仰望着他,将他的灵魂都深深地没入他的眼中,固然知晓那眼深似无望的夜穹。
他凄然一笑,道,「这眼儿依旧是那眼儿,唇依旧是那唇,可怎么就有些捉摸不透了呢?」
「你可记得师傅说过,心净自然明。而自个心里混沌者自然辩不清纷扰是非。」
虹握住烟生的手,贴到唇角,吐出的烟雾绕他指端,他的指便在云里雾里,千年万年,痴痴地风化着。但那恨终延绵如流水,
不曾感化。
「你是怪我独自藏了心事,不与你说白么?可这恨只我一人之事,我不想徒增你的忧愁。等一切过去了,咱们离开戏园,离开
烟馆,去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两个人静静地老去……好么?师哥……」
他的目中带了哀求之色。
烟生却绝然地抽出手,目间水色潋滟,说,「戏还未唱完呢,多少人候着呢。」
「戏?」他醒悟地笑,「对呢,是一辈子的事儿。师哥,你可还记得如何唱戏?」
「还记得一段。」
「是哪一段?」
「牡丹亭……游园惊梦……」
「对呢,那时你扮丽娘,我扮梦梅。但师傅却说,两人都似女娇娥,愈发得辩不清雄雌了,便硬生生地将我们拆开,与别个搭
戏。我不依那事,还耍了阵性子,挨了不少打呢。」虹开心地笑着,端起手势,道,「是这么唱来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
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烟生流利地接上那唱词,「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对,对,就是这感觉!」
他在烟生婉转流丽的唱腔中迷醉,恍然又忆起孩时梨园学戏,两小无猜,怅然若失。
「唱不了了……唱不了了……」
忽然受了一口风寒,禁不住咳嗽。
疼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血溅了一地,恰似乱花,迷了烟生的眼睛。
他往后退去。
虹恐他离去,伸手哀留。
「烟生,别走,救我!好疼啊!救救我!」
烟生看他哀求了很久,终停步,泪眼朦胧。他拿起案上烟馆,狠吸了口烟,蹲身,缓缓地注入虹的喉中。
虹缓上了气,笑得放荡。
「这烟……真像你的身体,明知是毒,却还叫人欲罢不能……呵呵……」
他伸长颈,堵住烟生欲缩回去的唇,眼前烛光一晃,烟生已经在他身下,衣衫作了四壁的垂帘。
又欲深吻下去,却见烟生的脸上落满脂虹,一簇簇,似开败的落蕊。
他一惊,赶紧起身,摸自己的脸,才发觉是自己脸上的胭脂都化了。便无心再了春事,唤烟生去拿了镜子,对镜贴妆红。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凉风将衣帘吹起,看庭院春色,盎然如画。
「烟生,现在外头是什么节气?」
「白露。」
「为何仍这斑斑嫣红,那生生翠绿?」
烟生未说,「那是你的眼儿受了烟的迷惑。」
虹来了游园的兴致,便搁了画笔,拉着烟生,出了庭院。
轻云阁日,天溟蒙,恰似一袭沁寒薄纱,裹了一身的水气。
这厢是,红花翠柳拂人眼,那厢是,清泉华露醉人颜。
虹眉上月色,脚生绣云,将一袭长衫当作水袖舞,单脚冷不丁一放空,便一踉跄,跌入烟生的怀中。满目的春色转瞬化成萧条
秋意。
面前是那口苦井,周遭的园景竟成了文家的宅院。
虹推开烟生,扑到井边。
「烟生,你看看,你看看!这正是我母亲的丧身之地,枯藤爬过的痕铭镌成了她的碑文,那分明是苏三都不及罄书的冤屈,却
叫那歹恶的婆娘辱蔑成是婊子的罪状。母亲多少次托梦于我,鸣诉自己的凄苦,说就连阎君也嫌憎她的污秽,叫她往生无路,
入地又无门……可我这个当儿的,却还想顾念父子与兄弟之情……」
他泪流满面,瘫在井边。
「昨儿我见着他了,见着他了,他的目中仍留着深婉柔情,可为什么他偏是她的儿子呢,偏助她一起戕害了我的母亲呢……
烟生流着泪,轻扬笑,心内暗忖,这便是报应啊,虹……
第十六章:戏子杀人
多日,烟生制烟都心神不宁。手一抖,十量烟膏入了九两鸦片。
虹抽完他送上的烟,兀自吟罢一曲《贵妃醉酒》后醉笑着沉睡而去。
夜半,虹咳醒,心口剧痛似刀绞。伸手去攀案上烟膏盒子,不慎撒落于地,他便开始无助地呼喊烟生的名字,未听见回音。
听得脚步声,恍然回神,见帘外浮现一青黑的鬼魅。他以为是烟生,便安了心。
「烟生,快,给我烟,疼得受不了……」
帘外声音道,「虹老板,您睡得忘时间了,下午的戏没唱,下边的爷们都快砸场子了,是不是晚上再给补上?」
风吹起帘布,虹看清了那鬼魅,不似烟生的脸。
是吉祥戏院的老板。
他哼笑一声,仰天吐了口气,道,「让他们砸去吧。快,给我寻烟去……」
「哟,这烟可不能再抽了,再抽可得要了您的命啊。」
戏院老板掀了帘子,走到他床榻边,捡起散落了一地的烟膏和烟杆。看虹的面色,惨白似糊纸,吹弹即破。
他失笑,道,「但也不打紧,您看来时日也不多了啊。文大奶奶真是个急性子的主儿,这么点日子也候不住了……」
虹听得文大奶奶这名儿,放空的目猛一收缩,又黯淡下去。
「文大奶奶?是她差你来唤我唱戏的么?我可不记得她是个爱看戏的主,呵……」
「您说对了,是她差我来的,但并非唤您去唱戏,而是给您消灾解难来了。」
「消灾解难?哪儿来的灾,又哪儿来的难?」
「您这痨病就是灾,烟瘾就是难,这两玩意儿生不带来,死就得一道带去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