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美奴_迟子建【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美奴轻声问一个拴船的渔民:“淹死的人在哪?”

  那人头也不抬地用力踩了一下船板说:“在北码头那。”

  美奴迟疑地朝北码头走去。她开始回忆刘江写给她的纸条的最后一句话:“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她的的确确失约了,她不想天色向晚时和一个男孩子呆在江边,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非要到北码头去说吗?美奴出了一身虚汗,步子紊乱不堪了。金huáng色头发的乌克兰小伙子仍然往“青远号“上装着玉米,一道道金色的弧线彗星般出现又消失,集装箱依然有条不紊地按老规矩站着,几条跟着主人来到江岸的狗在相互追逐,如果不是岸边的某一处围着许多人,美奴几乎看不出北码头有什么异常。

  那些围着尸体的人无疑都是芜镇的百姓。也许因为看厌了尸体,他们当中有的人竟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馒头,还有的人若无其事地挖着鼻孔。美奴见一个妇女挤进人群,看了一眼就嬉笑着掩嘴而出,她不明白死人有什么可乐的。美奴鼓起勇气,她挤进人群,一个男性的赤身luǒ体的尸体横在沙地上,他面目浮肿,肚子果然跟鼓一样大,他那变态而丑陋的嘴脸令美奴分外陌生。这根本不是刘江,是谁美奴是不知道的。她还看见了他的下肢、脚以及被渔民称为泡得跟棒槌一样大的东西。她只觉得恶心,她挤出人群,蹲在沙滩上,满头大汗地“哦哦“呕吐起来。

  原来死者是个盲流,在货场打了一段零工,然后给一家馆子帮厨,最近一段天天晚上都到货场去偷东西。他偷了铁器、木板、纺织品,也有机器那崭新的配件和油漆,他想把这些东西变卖后回到家乡。昨夜他又一次行窃时被码头的更夫发现,更夫追着他来到江岸,并且将电棍亮了出来,他无路可逃,就朝江水跳去。更夫以为他要由水路逃走,也就听之任之,没想到清晨打鱼归来的渔船在下游发现了他漂浮的尸首。

  他那黧黑脸色的同乡说:“他根本就不会水。”

  更夫哀叹道:“那他朝水里跳什么哪,谁又没bī他,这又不是砍头的罪。”

  美奴这天在上学路上就觉得头晕得厉害。她的眼前老是飞舞着无数条银光,仿佛一双眼睛分别成为了锻造银的炉子。她在教室遇见刘江的一瞬觉得兴味索然,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失约而表现出沮丧,他正吧唧吧唧地大口大口地嚼着口香糖,这是他从电视上美国职业篮球队员身上学来的。美奴觉得他违背誓言是可耻的,虽然她并不希望他死,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比岸上异乡人的尸首还令她作呕。

  “他是个伪君子。”美奴告诫自己。

  刘江用书本玩世不恭地拍着桌子上的灰,然后将口香糖吐在掌心上,搓了几把,用手指神出几条rǔ白色的细线,说着“新出锅的银丝面“,然后qiáng硬地塞向同桌男生的嘴,那男生慑于他的威力,屈rǔ地抵挡了一番,由他胡闹去。

  “他是个不知羞耻的人。”美奴又得出了一条结论。她奇怪自己清晨往北码头走的时候,为什么会认为死去的人是刘江呢?她还平白无故地为他张皇失措了一阵,美奴觉得自己的那种担心跟gān涸的河chuáng上的桥一样多余了。

  她又一次在白石文的课上睡着了。她又一次梦见了一条鱼,不过这鱼极为小巧,跟豌豆角一样大,美奴在浅水中提它的时候,它总能从她指间脱身而走。

  “陈美奴——”白石文唤醒了她。

  美奴睁开眼,一种已经出现过的单调场景又呈现在她面前,同学们都出操了,白石文的左手上有着很厚的粉笔灰,他米色衬衣的第二颗扣子仍然有着那道白色的豁口。阳光无聊地照着陈旧的桌椅,她觉得头痛极了。

  “美奴,你又起早去看船了?”

  美奴讷讷地说:“北码头那淹死了个人,他是馆子里帮厨的。他要到码头偷什么东西的。”

  白石文说:“我听说了。”

  美奴又说:“那么多人围着看死人,还有人吃东西。”

  白石文说:“你看见尸首了?”

  美奴垂下头:“他可真难看,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比他难看的东西,我一想起他就要恶心。”

  白石文说:“过几天就会好的,别去想他。”

  可美奴这一天非想这件事不可,因为这是芜镇发生的大事。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货场上、菜园里、歪歪斜斜的障子边、苍蝇横飞的厕所旁,总能见到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jiāo头接耳地议论着。

  huáng昏时,风传死者的家属撑着船来码头接尸首了,于是一家家的大人孩子丢下饭碗就朝码头奔,就像一群羊被赶下山坡一样。果然来了只木船,下来三个男人,船和来人都没有吊孝,但船和来人一样的肃穆。他们一声不吭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肥大的尸首抬上船,然后将死者的衣服在沙滩上烧掉了。一股难闻的布灰味使几个上岁数的人咳嗽起来。接着是撒纸钱,其中一个穿黑衣的矮瘦男人从一个油渍演的huáng布兜里掏出一把纸钱,将它们撒在沙滩上。他只撒了一把,显得有些吝啬,纸钱又不是钱,何至如此呢?想来漫长的水路更需要买路钱吧。死者的同乡又将死者用过的碗、盆和暖瓶送上船,东西都很旧了。他用的行李用麻绳打成十字花,绳扣上还别着一把笛子,难道他生前还能chuī出一些乐声?天色已经暗了,江水灰蒙蒙的。那条载着尸首的木船渐渐离开北码头了,船朝远方驶去。也许是江上起了雾气吧,船很快就模糊不清了。人们以为会听到一阵热闹的哭声,然而一声哀哭也没有。听说死者的母亲已经故去,他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也没有娶妻,没有女人参与的祭奠当然就冷清了。芜镇的百姓都有些失落地垂头丧气地回家,该吃饭的接着吃饭,该收gān菜的就收gān菜,该睡觉的赶紧解净手拴门。美奴一直站到码头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俯身捡起一片纸钱,用它遮着双眼,从纸钱的dòng隙中去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中的桂树。月光把纸钱照得仿佛浸了油,huáng灿灿的。

  四

  “青远号”驶出北码头的时间是正午。美奴最厌正午,日头当空,阳光无拘束地直泻着,仿佛一个泼皮在耍赖,哪里都逃不过它的魔爪。这是个礼拜天,渔汛已经过了, 江面上再也没有往返的渔船了。 芜镇的百姓纷纷赶到码头去看“青远号” 远航。芜镇的几位领导也来了,他们为“青远号”饯行,还带来一挂鞭pào。镇长穿着中山装,逢人便龇牙乐,仿佛今夜他要填房纳妾了。美奴看见父亲登上了“青远号”,他由底舱的舷梯登上了二楼的驾驶室,满嘴酒气的副镇长就冲手下人吆喝: “快放花放花!”

  鞭pào先是爆响了几声,接着便有气无力偶尔迸出一两声响,想必是哑pào频频出现了,那声音就很不让人过瘾,有点虎头蛇尾的味道。”青远号”拉响三声汽笛,船身就慢吞吞地动了。船员都站在甲板上朝岸上的人招手,有的挥舞着帽子,有的风动着毛巾,还有的gān脆把背心脱下来当做旗帜。毛巾和汗衫一律是白色的,虽然帽子的颜色有了些反差,但也老气横秋,加上船体是灰色的,这艘远航的船便没有了预想的喜气洋洋的色彩。船离岸远了的时候,船员都回舱了,而岸上的人也陆陆续续回家。美奴一直望到船不见了踪影,这才有些失落和委屈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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