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美奴_迟子建【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美奴的母亲杨玉翠穿着件碎花小褂坐在院子里挺得意地喂着jī。她用衣襟兜着一捧金灿灿的玉米,噜噜地唤着jī,很勤快地扬着粮食,那些对粮食已经丧失兴趣的jī用嘴啄着粮食玩。

  美奴说:“我爸开着船走了。”

  杨玉翠“哦”了一声,仍然噜噜噜地唤着jī。

  美奴说:“船先到俄罗斯的玛戈港,然后换装后才能去日本的酒田。听说酒田的晚上很好看,有许多的灯,全都像羊奶子一样?”

  杨玉翠很怪异地看了美奴一眼,挺神秘地笑了。她说:“酒田到了晚上当然好看了,酒馆全开了,门前都吊着灯,一串串的,像南瓜那般大,都是红灯。酒田又靠着海,好空气,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

  她的话突然止住了,她的意识大概又出现了空白,嘴唇失去血色,满面紧张。

  美奴轻声说:“你不要急,慢慢说。”

  杨玉翠嗫嚅了半晌,终于像一个大汗淋漓的失主找回了东西,她平静地接着说: “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海船、海鸥,听见汽笛声——哞哞哞——”她捏着嗓子学了三声,“像牛叫一样。”她笑了。

  美奴不禁大为吃惊,父亲才走,她的意识就灵光闪烁了?

  杨玉翠接着说:“你爸爸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玉米运到了,魂也跟着不回来了。说是酒田的酒馆比咱们这里的好,gān净,莱里还爱放腌梅子,酒不烈,柔得很,女招待个个把发髻梳得跟牛犊舔过似的,跪着给客人倒酒,有时还清唱一两曲。这么样的好伺候,你爸爸怎么舍得从酒田回来呢?他想他要能变成玉米,他就非留在那不可了。唉,想想真让我头痛。”

  美奴几乎激动得要哭出声来,母亲口口声声地称呼着父亲为“你爸爸“,而在此之前,她总用敌意的目光看待他,说她是良家妇女,被他给拐卖至此了。父亲那时连辩解的份也没有了,他只是重复说:“你在十几年前就嫁给了我,你生下了美奴,一直跟我在芜镇生活。”

  “芜镇?!”她茫然而愤怒地指着窗外说,“就这么个破镇子,我在这生活了十几年?跟那些丑陋的jī和愚蠢的猪?还有你这个不洗脚就睡觉的人?我可不认识这个破镇子,我活过的镇子比这美多了。”说着,泪就下来了,仿佛一颗享受过天堂美好的灵魂,又被qiáng行打入了地狱似的。

  病好归来后她还没有离开家院,父亲一让她到码头呼吸呼吸好空气,她就气恼地说:“到处都是灰尘,我怎么好出门?”

  杨玉翠大概说累了,她嚷着困了,她把兜着的粮食一古脑弃在地上,拍拍衣襟回屋睡下了,美奴颇为哀伤地想,自己要是能生出一双翅膀,沿着江水追上“青远号”该多好啊,她会把母亲突然好转的消息告诉父亲,让他一路安心地去酒田。父亲离家时看母亲的那眼神令美奴触目惊心,那是种担忧、绝望、无可奈何、隐隐怜爱、痛苦纠合在一起的矛盾的目光。

  美奴的母亲一直睡到日落时分。她醒来后便吃美奴已做好的饭,美奴不动声色地陪着她。美奴等待她开口,然而那顿饭异常沉默。饭后,月亮起来了,美奴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死去的异乡人,胃里一阵恶心,这时母亲突然对美奴说:“我要到码头看看水,你不必跟着我。”

  五

  美奴刚走出教室,就发现母亲打着一把翠绿色的伞在雨中站着。她穿着件淡紫色紧身软缎上衣,灰布长裤,梳着个光亮的发髻,刘海剪得齐刷刷的,真像一截鲜亮的藕戳在那里。

  昨夜她从码头回来时月亮已经西行了,她好像是哭过,因为她说话时鼻音很重。那时美奴已经因为等她有些沉不住气了,见了她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到码头寻去了。”

  “我又不会投江,你急什么。”杨玉翠轻轻叹了口气,美奴由此听出她仿佛哭过。

  “你伤风了吧?”美奴小心翼翼地说,“码头那很凉。”

  “没什么,就是水汽大一些。满江都是半残的月亮,让风给chuī得一抖一抖的。” 杨玉翠痴痴地说,“下午我听见了三声汽笛,感觉是不对的,那条大船果然就没有了,码头那空空dàngdàng的。你爸爸他真的又去了酒田?”

  美奴说:“是啊,他去酒田运玉米了,不过一上冬他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我这副样子,他还会回来么?他会留在酒田过冬天的,听说那里的雪也好看,米和酒又都香,人怎么会回来呢,他不会回来了。”

  她絮絮叨叨地嘀咕了半晌,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美奴的感觉就仿佛是看一轮明月,一会被云彩无端地遮住,令人黯然神伤;一会又妥帖地亮出光洁的面庞,令人神清气慡。

  早晨美奴上学时她还在睡梦中,想不到此时她却娉娉婷婷地出现在教室门口。

  美奴以为母亲来接她回家,便说:“妈妈,这才第二节课,你不用来接我,早晨出门时我见天yīn得厉害,带了伞了。”

  杨玉翠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来接你,我是来看你的老师。”

  美奴吃惊地问:“你看哪位老师?”

  这时教室里走出一些上厕所的同学,他们见了雨中焕然一新的美奴的母亲,都很吃惊。

  “我要看看白石文,我有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她说。

  美奴的一个女同学恰恰把这句话听到了,她吐了一下舌头,很快回到教室把这句话传播了:“美奴她妈来看白老师了了!”于是,虽然落着雨,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看美奴的母亲,就像看剧团的当红名角似的。有的同学因为没伞遮挡站在檐下,又不幸被一缕不期而至的屋檐雨给击打了一下,便又跳叫着,引起一阵哄笑。美奴觉得母辛太过分了,就是真要看白石文,也不能追到学校来吧,这有多么丢人。美奴就感觉自己仿佛是北码头那具赤身luǒ体的被众人围观着的尸首,不过是尸首例也好了,他已不知自己的廉耻了,而美奴却火辣辣地觉得自己的羞耻心被人生吞活剥着,仿佛那些刚上岸的雌马哈鱼,由人用锐利的刀给剖了腹。

  那一刻美奴突然异想天开,要是天突然完全黑下来该有多好,同学们什么也不会看见,而她可以从容地把母亲带回家。然而虽然有着冷清的雨,但灰白的天色还是使人的视线游刃有余,美奴母亲的美丽和痴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同学面前。

  第三节是白石文的语文课,当他打着一把陈旧的黑伞夹着教案垂头走向教室时,他突然发现了站在雨中绿伞下的杨玉翠。他不由自主地歪了一下身子,伞也失了手,闷闷地落在泥水中,里里外外都被雨敲打着。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就想来看看。你还在教语文吧?”杨玉翠很自然地说。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围观的同学只好余兴未尽地慢吞吞地回教室,美奴这才觉出一种解放。她看了看白石文,见他有几分木讷,又有几分惊喜和疑虑。他柔声地说:

  “你能走出家门有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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