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5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倘若一个人竟不能欣赏美食,我想这样的人一定是与艺术无缘的.

  ——一九八三年三月九日

  白玉盅

  在所有的蔬菜里,苦瓜是最美的.

  苦瓜外表的美是难以形容的,它晶润透明,在阳光中,仿佛是白玉一般,连它长卵形的疣状突起,部长得那么细致,触摸起来清凉滑润,也是玉的感觉,所以我觉得最能代表苦瓜之美的,是清朝的玉器"白玉苦瓜",白玉苦瓜是清朝写实性玉雕的代表之作,历来只看到它的雕工之细写实之美,我觉得最动人的是雕这件作品的无名艺匠,他把"白玉"和"苦瓜"做一结合,确实是一个惊人的灵感.

  比较起来,虽然"翠玉白菜"的声名远在"白玉苦瓜"之上,但是我认为苦瓜是比白菜更近于玉的质地,不仅是视觉的、触觉的,或者感觉的.

  苦瓜俗称"锦荔枝"、"癞葡萄",白玉苦瓜表现了形相的美,但是我觉得它还不能完全表现苦瓜的内容,以及苦瓜的味觉.苦瓜切开也是美的,它的内部和种子是鲜红色,像是有生命流动的鲜血,有一次我把切开的苦瓜摆在白瓷的盘于里,红白相映,几乎是画笔所无法表达.人站在苦瓜面前,尤其是夏天,心中就漫上一股凉意,那也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不管苦瓜有多么美丽,它还是用来吃的,如果没有吃过苦瓜,谁也设想到那么美的外表有那么苦的心.我年幼的时候最怕吃苦瓜,因为老使我想起在灶角熬着的中药,总觉得好好的鲜美蔬菜不吃,为何一定要吃那么苦的瓜,偏偏家里就种着几株苦瓜,有时抗议无效,常被妈妈通告苦着脸吃苦瓜,说是苦瓜可以退火,其实是因为家中的苦瓜生产过剩.

  嗜吃苦瓜还是这几年的事,也许是年纪大,经历的苦事一多,苦瓜也不以为苦了;也许是苦瓜的美,让我在吃的时候忘却了它的苦;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我发现苦瓜的苦不是涩苦、不是俗苦,而是在苦中自有一种甘味,好像人到中年怀想起少年时代惆怅的往事,苦乐相杂,难以析辨.

  苦瓜有很多种吃法,我最喜欢的一种是江浙馆子里的"苦惯生吃",把苦瓜切成透明的薄片,蘸着酱油、醋和蒜末调成的酱,很奇怪,苦瓜生吃起来是不苦的,而是又香又脆,在满桌的油腻中,它独树一帜,没有一道菜比得上.有一回和画家王蓝一起进餐,他也最嗜苦瓜,一个人可以吃下一大盘,看他吃苦瓜,就像吃糖,一点也不苦.

  有一家江浙馆里别出心裁,把这道菜叫做"白玉生吃",让人想起白玉含在口中的滋味,吃在口里自然想起故宫的白玉苦瓜,里面充满了美丽的联想.

  画家席德进生前也爱吃苦瓜,不但懂吃,自己还能下厨;他最拿手的一道菜是苦瓜灌肉,每次请客都亲自做这道菜,上市场挑选最好的苦瓜,还有上好的腱子肉,把肉细心的捣碎以后,塞在挖空的苦瓜里,要塞到饱满结实,或蒸或煮,别有风味.一次,画家请客,我看到他在厨房里剁肉,小心翼翼塞到苦瓜中去,到吃苦瓜灌肉时,真觉得人生的享受无过于此.我们开玩笑的把画家的拿手菜取名为"白玉盅",如今画家去了,他拿手的白玉盅也随他去了,我好几次吃这道菜,总品不出过去的那种滋味.

  苦瓜真是一种奇异的蔬菜,它是最美的和最苦的结合,这种结合恐怕是造物者"美丽的错误".以前有一种酸酸甜甜的饮料,广告词是"初恋的滋味",我觉得苦瓜可以说是"失恋的滋味",恋是美的,失是苦的,可是有恋就有失,有美就有苦,如果一个人不能尝苦,那么也就不能体会到那苦中的美.

  我们都是吃过苦瓜的,却少有人看过苦瓜树.去年我在南部,看到一大片苦瓜田里长出累累的苦瓜,农民正在收采,他们把包着苦瓜的纸解开,采摘下来,就像在树上取下一颗颗的白玉.我站在田边,看着挑篮中满满的苦瓜,心中突然感动不已,我想,真正苦瓜生命里的美,是远远比故宫橱窗里的苦瓜还令人感动的.

  我买了一个刚从田里采下的苦瓜,摆在家里,舍不得吃;放置几天以后,苦瓜枯萎了,失去了它白玉般的晶亮与透明,吃起来也丝毫不苦,风味尽失.这使我想起了人世间的许多事,美与苦是并生的,人不能只要美而不要苦,那么苦瓜的创作不能说是美丽的错误,它是人生真实的一个小影.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六日

  象牙球

  每隔一段时间,我总要到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馆走一遭,有时候也不一定去看什么先人给我们留下的宝物,只是想去那里走走,呼吸一些远古的芬芳.

  故宫博物馆的宝藏多到不可胜数,任有再好的眼力,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说,看过了所有的宝物.因此在故宫,散步往往像是平原走马,只知道到处都是汹涌的美景和无尽的怀思,有时候马走得太快,回来后什么都记不得,只有一种膝陇的美感,好像曾在梦里见过.

  在故宫的呼吸,又像是走进一个chūn天里繁花盛开的花园,有许多花我们从未见过,有许多花是我们见过而不知道名字的,但是我们深深的呼吸,各种花的香气突然汇成一条河流,从极远的时空,流过历史、流过地理,一直流到我们的心里来.我们的心这时是一个湖泊,能够涵容百川,包纳历史上无数伟大的艺术心灵.

  每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是一朵花的开放,进入了故宫以后,我们也许看不见那朵花了,因为有的花很小,一点也不起眼,有的花即使很大,在花园里也是小的,那种感觉真是美,在花园里,一个小小的核桃舟,也和一幅长江万里图具有同样崇高的地位,令后人在橱窗前俯首.

  我有时会突发奇想,那么多的中国人文艺术的宝藏,如果我们能穿透橱窗,去触摸那些jīng美的器物与图册,心头不知道会涌起什么样的感动,可惜我不可能去触摸,就如同在花园里不能攀折花过木,即使受到极处,也只能静静的欣赏和感叹.更由于不能触摸,不能拥有,愈发觉得它的崇高.

  手不能触摸,心灵是可以的.有好几次,我简直听到自己的心灵贴近的声音,一贴近了一件稀世的奇珍,等于听到一位艺术家走过的足音,也借着他的足音,体会了中国的万里江山,千百世代.每件作品在那时是一扇窗,雕刻得细致的窗,一推开,整片的山色和水势不可收拾的扑进窗来;在窗里的我们纵是喝了三杯两盏淡酒,也敌不过那片山水的风急.

  我有几位在故宫工作的朋友,有时会羡慕他们的工作,想像着自己能日日涵泳在一大片古典的芬芳里,不知道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更何况每一件事物都有一段让人低回沉思的典故,即使不知道典故,我想一件jīng美的作品也是宜于联想,让思绪走过历史的隔膜.就拿一般人最熟悉的"翠玉白菜"和"白玉苦瓜"来说吧,我第一次看到这两件作品就像走进了清朝的宫殿,虽然查不出它们确切的年月,也不知道何人作品,我却默默的向创造它们的工匠顶礼.

  翠玉白菜的玉原本是不纯的翠玉,没有像纯玉一样的价值,由于匠师将翠绿部分雕成菜尖,白玉雕成菜jīng,还在菜尖上雕出两只栩栩如生的螽斯虫,使那原来不纯的玉,由于创作者的巧艺匠心,甚至比纯玉有了千百倍的价值,白玉苦瓜更不用说了.就是一块年代久远的汉玉,如果没有匠心,也比不上这两件作品的价值.

  故宫有许多作品都是这样的,不用谈到玉器,有许多铜器、铁器,甚至最简单的陶瓷器,它们原来都是普通的物件,由于艺术的巧思站在时间之上,便使它们不朽.但是我在故宫的朋友仍然是不满足的,他们常常感慨八国联军之后,太多中国的宝物流入番邦,成为异国博物馆的稀世之珍,我们观赏不易,只有借着书籍图册来做乡愁的安慰,我们总是恨不得中国的归中国,属于中国,这恐怕是不可避免的情感,据说法国人一再向英国政府提出请求,希望英国归还留在英女王皇宫中的法国家具,理由很简单:这些历史悠久的法国家具,在英国只是家具,在法国却是国宝,英国的不归还却没有理由,这种冷淡的态度曾令许多骄傲的法国伦为之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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