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中国流至世界各地的绝不仅止于家具,因此每次我看到各国的博物馆开出中国馆,展出连中国都没有的宝物时,虽不致落泪,却觉得无比惆怅,像一些滴落的血.可叹的是,我们连争取都没有,只能在外国的博物馆里听huáng发蓝眼的人发出的采声.有一回在西雅图美术馆看到许多jīng美无匹的唐三彩,使我在美术馆门口的脚步浮动,几乎忘记了怎么好好的走路.

  最近,我在故宫,曾仔细地站着欣赏几个象牙球,那些大小不一样的象牙球,即使隔橱窗,还能看到球中有球,一层层的包围着,最细小的球甚至可以往里面推到无限.

  其实,象牙球在故宫里只是最普通的宝物,也有许多流到外国,但一点也不减损它的价值——恐怕一个匠人的一生,刻不了几个象牙球吧!

  在那一刻,我觉得中国艺术的珍藏,和文化的光华真有些象牙球似的,一层一层的发展出来,最后成为完美的圆形的实体.

  我们看过不少外国文化艺术的颠峰之作,也曾令我们心灵震dàng,但它的意义还比不上一个象牙球,因为象牙球只是中国艺术心灵的小小象征,它里面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创作的人和我们有相同的文化,用相同的语言文字,甚至和我们有一样历史和地理的背景.

  我觉得,故宫给我最大的感动,是它让我们感到在浩浩土地悠悠历史中并不孤立,有许多流着和我们相同血液的伟大心灵陪伴着我们,环视着我们.这样想时,我就不再那么羡慕在故宫工作的朋友了,因为我们不是研究者,只是欣赏者,从大角度看,故宫只是一条血的河流,一个可以呼吸的花园,或者只是一种呼应着的情感.

  能感受山之美的人不一定要住在山中,能体会水之媚的人不一定要住在水旁,能欣赏象牙球的人不一定要手握象牙球,只要心中有山有水有象牙球也就够了,因为最美的事物永远是在心中,不是在眼里.

  ——一九八三年一月五

  日

  金色的胡姬

  我在新加坡植物园买的一朵金色胡姬花,前几天不小心碰断了,露出它还鲜红花瓣的血肉来.

  新加坡是个盛产兰花的国度,但是他们把"兰花",称做"胡姬",可能是因为它的英文学名Orchie,直译而来.

  记得在新加坡植物园看胡姬花,确是令我心头为之一震.在中国,我们说兰花有三种,一jīng一花的是草兰,一jīng数花的是惠兰,素心的叫素心兰;可是新加坡的胡姬花有数十jīng结成数百朵花,叫人眼花镣乱.

  过去,我是顶不爱兰花,总觉得兰花太娇贵,要养成一盆兰花往往费去许多心血;而且兰花太孤,有的一年才开一次花,结成少数的几朵;兰花又太假,别的花卉,花瓣总是柔软的,兰花却硬得像纸板一样,因此兰花的假花也最多,手艺好的缎带花匠可以做到令人分不清真假.

  新加坡的胡姬完全不是这样,它很大众化,随便一养就能存活,并且能终年盛开;由于开花容易,花繁色盛,自然使假花绝迹.

  在植物园看胡姬那一次,一大片的兰花同时盛开,在微雨之中,声势浩大,像排山倒海一般.陪我去的朋友,一直鼓动我买一朵"金色的胡姬",我说我最不喜欢假花的,朋友说:"那不是假花,是永远的真花."

  原来,新加坡为了宣扬他们的"国花"胡姬,研究出一种保存的办法:他们采摘了盛开的胡姬,先压出花里所有的水分,使它成为一朵gān花,然后在上面镀金,举凡花的大小.形状全都保存了,只是上面是一层huáng澄澄的金色.这确是一个好办法,我便在朋友的鼓chuī下,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一朵胡姬花.

  带回台湾以后,有时想想,那朵花的心中是胡姬,可是外表却有了中原的颜色,就像新加坡这个国家一样,它大部分是中国人,讲中国话,可是他们偏偏是新加坡,也难怪兰花一封了新加坡就变成胡姬.

  胡姬也没有什么不好,在中国魏晋南北朝一直到唐朝,长安城里就有许多当炉卖酒的胡姬.你看古来的画册,胡姬都是高鼻美目,身材健美,热情洋溢的,比起古典的中国美人,确有另一番风情.

  记得李白有一首《少年行》的诗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chūn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人胡姬酒肆中."可见胡姬的迷人之处,五陵少年在踏尽落花,无地可游的时候,想起的正是胡姬的酒店.再说,如果李白是汉胡混血儿的传说属实,我们唐朝的伟大诗人的母亲正是一位胡姬.

  更早的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他曾经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着驴于去追求私恋已久的胡姬,引起时人的骇异.现在想起来,更是可以推知当时胡人少女的美.胡人少女本来是骑着彪马,在草原上飞驰的,当她们一迸人中土,镀了金,马上的英气未失,还做着中原少女的装扮,无怪要引起多情làng漫文人的追逐了.

  唐朝诗人李颀,在《古意》一诗里有这样两句:"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又能知道美丽的胡人少女不仅是有英姿和美色,还能歌善舞,颇有才艺.在王昭君的"一曲琵琶恨正长"之后,胡人少女来到中华上国,却是尽去柔靡之色,另有一种活泼的面貌.

  熟知中国艺术和文学发展的人都知道,从魏晋南北朝到唐朝,是胡人艺术和文学与汉人的艺术和文学相互激dàng最为蓬勃的时代,因此也是中国艺术和文学发光,最辉煌灿烂的时代,这纂胡人血液注人中国不无关系,胡人的血液是什么呢?是豪放的草原本色,未经过刻意与细致的雕琢,这种本色一旦埋人杰出的文学艺术家的胸怀,很自然的能生出大的力量.

  胡人的本色又是如何刺激文学艺术家的怀抱呢?恐怕正是胡人美丽的少女,激发了文人的想像力吧!

  有一次,我坐在新加坡最古老的酒店"莱佛士酒店"喝咖啡,酒店的花园里种满了盛开的胡姬花,每个咖啡桌上又摆着一盆胡姬,凉风拂过胡姬花chuī到人的脸上,真能令人在南国的夕阳中沉入远古的追思.我坐在胡姬花的围绕之中,想起的正是李白"笑人胡姬酒肆中"这一句.

  新加坡也如他们的国花"胡姬"一样,大部分是中国人的后裔,却流着印度人、马来人、英国人等不同的血液,才在荒芜的热带里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化,引起世界的瞩目.

  他们的"胡姬"事实上是jīng神的象征,它和兰花一样美,但生命力却比兰花还要qiáng悍,它还可以镀金,不失原貌.

  我的桌子上,现在正摆着那一朵已经折断的金色胡姬,断了花瓣的胡姬再也不美了,但是我却想起在南方一隅,许多中国人后裔创造一个新的国度,那里的胡姬即使是冬季,也是花色削鲜,因为那里是没有冬季的.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小千世界

  安迪台风来访时,我正在朋友的书斋闲谈,狂乱喧嚣的风雨声不时透窗而来,一盏细小的灯花烛火在风中微明微灭,但是屋外的风雨愈大,我愈感觉得朋友书房的幽静,并且微透出书的香气.

  我常想,在茫茫的大千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有一个自己的小千世界,这小千世界是可以思考、神游、欢娱、忧伤,甚至忏悔的地方,应该完全不受到gān扰,如此,做为独立的人才有意义.因为有了小千世界,当大千世界风雨如晦、jī鸣不已之际,我们可以用清明的心灵来观照;当举世狂欢、众乐成城之时,我们能够超然的自省;当在外界受到挫折时,回到这个心灵的城堡,我们可以在里面得到安慰;心灵的伤口复原,然后做一次比以前更好的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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