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岐路_冯骥才【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哟,你烧得这么厉害!我,我给你请医生去!”

  “不,不用了……我刚吃了药。”

  “不行。要不我陪你去医院。”

  “不,没关系。我只是有点感冒,没别的病,退了烧就好了。”他从被窝里伸出手用力又无力地来回摇着。他仿佛也有一种拒绝别人帮助的固执的个性。

  白慧拿起桌上的药瓶,是安痛定。

  “你还有别的药吗?”

  “这药很好。有它就足行了!”、

  白慧听了,忽然站起身说。“我走一会儿就来。”跟着出去带上了门。

  “你去哪儿?”常鸣在屋里叫着。

  白慧跑回家拿了钱,到了药店急匆匆地问;“有哪种药治感冒、退烧退得快点的?”她扶着玻璃柜台头向里探着,好象要跳进去似的。

  药店的售货员见她这副样子,很觉好笑,但知道她很急,立即说了一长串对症的中西药的药名。

  “一样来点儿吧!安痛定不要了。”她说。

  售货员便一边把各种药的眼法告诉她,一边把几种药按剂量包好放在一个小盒子里jiāo给她。她拿了药付过钱,转身就走。售货员惊奇地看着这个姑娘匆匆离去的背影,对另一个售货员说:“真稀奇!买糕点倒是有一样来一点儿的,买药还没见过。头一遭遇见!”说完,他笑了起来。

  白慧真去买糕点了。还买了一大包鸭梨和苹果,都要最好的。随后她回到河口道三十六号,把这些东西往常鸣chuáng旁的小圆桌上一放。

  “你……”常鸣非常不安。

  “先吃药!”白慧说着一拿暖瓶,份量极轻,“哪儿有热水?”

  “我每次都找邻居要。”

  白慧没说话。下楼找门口那位姓张的老大娘要了一瓶热水。拿回来给常呜斟了一杯。然后把药片从撕开的药盒和纸袋里挖了出来。“先吃阿斯匹灵,快!”

  常鸣对她笑了。笑里含着被对方的真情感动了的意思。他吃了药,把一双胳膊jiāo叉在脑袋下边枕着。

  “你昨天下水着凉了。”白慧说。

  “不是。我夜里没关窗户着了凉。”

  白慧想到他说的不是真情,因为照他昨天在船上说的,他昨天上夜班,夜里不会在家睡觉,显然是下水救她时着的凉,回来就发烧了。

  随后两人无话可说。他俩还很陌生。白慧拿起水果找水来洗。

  “要不要给你家里人送个信?”

  “我家里没旁人,只我自己。”

  白慧一怔,看着他。

  “我是孤儿,早没了父母。”他停顿了一下说:“是叔叔养大的。他前两年也病死了。”

  白慧把水果洗好擦gān净,放在一个碟子里,又反复jiāo代了两遍药的眼法,便要返回家去。“再见!”白慧站在门口说。

  “你不用再来了。我明天好了就上班去。”

  白慧没吭声,低头走出去了。她走后,常鸣发现那件借穿的军上衣依然放在柜子上。

  屋里静静的,只有常鸣自己。阳光移到身边的小圆桌上。洗过的、擦得发亮的红苹果,颜色非常鲜亮,散着香气;纯白色的小圆药片一对对排在一张gān净的纸上。这个刚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而话又很少的姑娘,在他心里留下一个最初的、却有份量的印象。

  第一卷·四

  事情的开头往往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接连下来的第二次和第三次。

  如果白慧第二次来看常鸣,常鸣的病好了,她取走了杜莹莹的衣服,也许下面的波澜不会产生。偏偏白慧再来时,常鸣的病情加重,感冒转成肺炎,她请医生来给常鸣打针,还必须天天来照顾这个无亲无故的青年。

  她一接触到这个青年的生活,才发现单身无靠的人的生活处处都有困难;这种人的生活得不到照顾,没有分工。生活机器上每一个部件照例一样也不能少。如果没能力多照顾一下自己,很多地方只能将就将就。于是,凡白慧见到的都默默帮他做了;做得认真,细心,又诚心诚意。常鸣阻拦她。当他对付不了这个姑娘的执拗时,只能报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微笑,任她去做。

  白慧感到了常鸣有种古怪的自尊心。他不愿意、甚至怕对方因为受恩于己而来感恩报德;不愿做那种施恩求报的庸人。白慧呢?尽管深深感激常鸣的救命之恩,但一直没对常鸣提起过那天自己被救的事。这不单是为了迁就常鸣古怪的自尊心。她的嘴向来是挺硬的,即使由衷钦佩、qiáng烈感激哪个人,嘴里也吐不出轻飘飘的漂亮话。

  在这一点,他们还挺相象呢!

  常鸣病了十多天。两人天天在一起,虽然不大说话,渐渐不陌生了。爱说话的人碰到不好说话的场合会感到尴尬;习惯于缄默的人则不然。无言中,一样可以相互了解和熟悉。白慧从常鸣对待病的态度上看出他是个坚qiáng的人,极有克制力。虽然年轻(他说他二十二岁),却没有一般年轻人的浮嫩。他比较成熟,连模样也显得比年龄大几岁。这一切恐怕都是他长期孤儿生活中养成的。白慧很想知道他的孤儿生活是怎样的,常鸣一字没提到过。他只说自己是红旗拖拉机厂的技术工人,喜欢跳高、游泳、滑冰和看足球比赛,这都是无意中说出来的,不是故意告诉白慧的。白惹不好问旁的,她有什么权利打听别人的私事呢?她偶然间也谈到自己的家庭。提到自己从小也没有妈妈,但没讲过妈妈的事。妈妈的历史是神圣的,她从来不随随便便讲给别人听。不肯让人家误以为她拿父母的光荣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她总坐在椅子上,和他只隔着那张小圆桌。

  常鸣在同病魔进行艰苦的斗争。他使劲皱着眉头,紧闭的眼皮微微抖颤。脸颊一阵烧得通红,一阵变得纸那样白,牙齿咯咯打战,但喉咙里没发出过一丝叫苦的声音。只有一天,他烧得最厉害的时候,昏昏沉沉中忽然叫了一声“妈妈”,眼角里溢出一颗明亮的淡青色的泪珠,沉甸甸滚落到枕头上……这情景在白慧心中唤起了同情。白慧没有妈妈,在病痛中也希求过母性的温存和慈祥的爱抚。况且常鸣是个孤儿,还没有爸爸。

  她见他痛苦,自己也感到痛苦了。每天来到这儿之前,都盼望能够见到常鸣康复的面容。

  过了十多天,白慧盼到了。这天,常鸣击败了病魔,面颊上病态的红晕褪去了,眉头舒展开,好象风bào喧闹的湖面,终于在一个早晨恢复了风平làng静。他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着笑的涟漪,黑黑的眼睛闪出清明的柔辉,一眨一眨看着白慧。白慧忽觉得这双眼睛里仿佛含着一种东西,使她感到一阵慌乱,心儿象受惊的小鹿,腾腾地蹦跳起来。她不由自主躲开常鸣的月光。

  “我好了!”常鸣说。

  “呵,是吗?”白慧役抬起头说。

  常鸣没再出声。白慧大胆地看了常鸣一眼,常鸣低眼看着自己放在胸前的手,手指无意识地动着。他好象也没有勇气来瞧白慧了。突然之间,他们重新变得陌生了。有人说:熟悉中也会感到陌生,大概就是说这种时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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