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岐路_冯骥才【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岸边有人跳下水,奋勇游过来。幸好船离岸不太远,来人飞快赶到。翻身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面留下两个漩涡。跟着咕噜咕噜漂上来一串气泡。很快,人浮上来了。一个蓝色的,一个绿色的。白慧得救了!

  这人把白慧托出水面,姑娘们抓住白慧的胳膊拉上船。这人也上了船。

  在船上,这人帮助白慧吐出两口水。白慧没有昏迷。她满身是水,倚着一个同学的身子,伸开腿坐在船板上。她扬起了挂着水珠的眼睫毛,直视着救了她的人。同学们也才注意到这个见义勇为的人。

  原来是个青年,高个子,模样普普通通,却显得挺淳朴;黑huáng的脸儿,厚厚的嘴唇;唇上生着稀疏的软髭,眼睛非常黑,不象郝建国那样光芒外露,而是含蓄又幽深。他下水前没来得及脱衣服,全都湿透了;湿衣贴在身上,显示结实的身形。他面对白慧站着。从裤腿淌下的水在脚周围汪了一摊。

  “你怎么样?”他问白慧。

  白慧摇摇头说:、“没事。”

  “你回去多喝点热姜糖水就好了。哎--”他对姑娘们说,“你们把船靠岸吧!我走了。”

  姑娘们向岸边摇船,一边对他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白慧没说。她觉得无论说些什么都显得多余,没份量。人家救了自己呵!

  姑娘们还问这青年在哪里工作,叫什么名字。青年无声地笑了笑,作为回答,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做什么事。完全没有施恩求报,乃至接受谢意的意思。

  他脱了鞋,把鞋子里的水倒入湖中。又脱下褂子拧下许多水来。姑娘们争着要把自己的外衣借给他穿。他不要,但穿这件湿衣怎好回去?他只得答应了。杜莹莹把自己外边的军上衣脱下来,摘掉臂章,给他穿上。这件上衣穿在杜莹莹身上显得肥大,穿在他身上却非常合适。杜莹莹说:

  “你穿去吧!你住在哪儿?怎么称呼?过几天我去取好了!”

  “河口道三十六号,我叫常鸣。”他说完马上又改口说,

  “你别来了。还是我给你送去吧!”

  “不,不,我去取!”杜莹莹客气地说。

  “不!”常鸣以坚持使对方服从自己的口气说,“我明朝下了夜班就给你送去。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红岩中学。以前的五十五中学。我叫杜莹莹,她叫白慧。”

  常鸣看了白慧一眼。白慧一直在静静地瞧着他。那张白白的脸习惯地没有笑容,一双给水泡得发红的眼睛里却温和地闪着深深感激的光。

  船靠岸了。常鸣绾起裤腿跳上岸坡。他摇了摇手中的湿衣服说:“再见吧!明天我给你们送褂子去。”就转身走了。

  姑娘们和他道“再见!”白慧站起来目送他。大家全都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他走进一片给秋风chuī得疏落了的小树林子。

  她们也上了岸,岸上围过来几个人。这几个人刚才都目睹到白慧落水又被那个青年奋勇救起的一幕。一个上了年纪、胡茬挺密的人对白慧说:

  “你好险呀!这湖是个锅底坑。你懂得什么叫做锅底坑吗?和锅底一样。人掉进去,一碰到底儿就往中间滑。中间有四五丈深,满是水草。要是陷进那里边,甭说你,就是水性好的人也没命了!多亏那小伙子救了一命呀!”

  另几个人也这么说。听他们的口气,显然都被那个青年的行为感动了。

  他确确实实救了白慧的命呵!

  白慧扬起头,追索般地往大堤那边望去。在那边夹杂着茶褐色的绿柳堤上,走着那高个子青年渐渐远去的身影。

  转夭上午。白慧来到河口道三十六号的门前。她还是穿一身绿,但没戴帽子,一双梳得光溜溜的短辫垂在后肩上。

  这是所旧房子,三层楼的大杂院。残缺不全、满是红锈的铁门大敞四开。门轴已经锈死,固定住了,再开大点或关上都不行了。

  楼房的东侧大墙给爬墙虎浓绿色、巴掌状的叶子盖得严严实实。秋风把一些老叶子染红了,瞧上去斑斑驳驳。窗口处的枝叶都被剪掉,露出一个个方形的dòng,当下窗玻璃在幽黑的dòng里反着晨光。院里几棵枝叶繁茂的洋槐长得和楼顶一般高。

  院子挺大,安静。由于房身遮翳,大部分躺在凉慡的yīn影里。靠墙根停着几辆自行车。扫过的地面又落了许多gān卷了的槐树叶子。一个蓬头发的老大娘在门口生炉子,从长筒的拔火罐冒出来的浓白色的烟升到半空中,在阳光里化成一片透明的蓝雾。

  “老奶奶,您这儿有个姓常的吗?”

  “姓常……”她偏过耳朵,gān哑着嗓子说,“是姓常吗?没有。”

  “这不是河口道三十六号吗?他说住在这儿呀!姓常,叫常鸣。”

  “没有,没有。我在这儿住了四十年了,从来没有过姓常的。是不是姓藏?姓藏的那家十年前也搬走了呵:没有。你准是把地名弄错了。”

  白慧觉得奇怪。这时,院里跑过来一个十来岁、模样挺伶俐的小女孩。她刚才在院里玩,听见这位老大娘的话,她叫着:

  “呀,张奶奶,您真糊涂。前些天刚搬来的那个人不是姓常嘛!”

  “唷!对呀!您瞧瞧,您瞧瞧!连小丫头都说我糊涂了,可不是吗?!”老大娘皱巴巴的脸带着窘笑说,“对,是姓常。一个单身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儿,对吧!人家天天上班下班碰见我,还和我打招呼,叫我‘奶奶’,我倒把人家忘了。来,您就进楼吧,见了楼梯一直往上走,上到顶头。他就住在顶上边的一间。”

  从这儿看得见那间屋子的窗户,是扁长的,快被爬墙虎的叶子吞没了。大概是间亭子间。

  在楼梯的尽头是个两米见方的小过道。迎面是扇低矮的门,早先涂着白垩漆,已经发huáng。门两旁堆着破木头、炉子和炉具、花盆等物。还有一盆玉树没有死,绿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这儿的房顶抬手就能摸到,的确是间亭子间。她敲门。

  “谁?”房里有人问。声音微弱。

  “我,我找常鸣同志。”

  “请进吧:门没锁。”

  白慧转动门把,门开了。她走进去。屋里光线昏暗,空气窒息,如同进了山dòng一般。迎面的窗子透着厚窗帘,却有一长条的地方没这严,she进一道qiáng烈的阳光,恰好拦在白慧面前,好象一堵固体的墙,反而前面什么也看不见了。

  “噢,是你。我应当给你把褂子送去。不巧发烧了,叫你跑一趟。衣服在柜子上,你自己拿吧!”常鸣的声音在对面发出。

  白慧向前走了两步,穿过阳光,看见常鸣躺在chuáng上,盖着薄被和一条毯子。

  “你坐吧!这有椅子。”

  白慧坐下。椅子和chuáng之间是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水杯、药瓶、破报纸、书和一只竹壳的旧暖瓶。

  这个还挺陌生的青年面颊烧得很红,白眼球也红了,目光浑浊而黯淡,一些头发贴在汗津津的脑门上。他好象烧得很难受,连打起点jīng神应酬一下来客的念头都没有了。白慧见桌上有一支温度计。她提着玻璃杆儿横在眼前。银色的水银柱指示数字的一端,停在40度刻度的边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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