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岐路_冯骥才【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白慧慌忙提起暖瓶,转身往外走。

  “我去打点热水。”

  “不,你不用去了。”常鸣说。

  “怎么?”她问。没回头,脸朝着门。

  “早晨张奶奶上来给我灌了一壶,还满的呢!”

  白慧这才感觉到手里提的是装满了水的暖瓶。刹那间好象有什么秘密叫对方发现了似的,她的心猛烈地跳着,脸上热辣辣的,大概很红呢!

  她象一只舵杆出了毛病的小船,顷刻失去了平衡,一切都乱了,驾驭不住自己,做事颠倒,连最平常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回到家,对着镜子好奇地打量自己,镜子里那个人好象不是自己。然后她朝自己的脑袋击了两拳,悔恨自己刚才莫名其妙的、失常的举动。

  第二天,她来看常鸣,自己已经恢复了常态。神情、举止、做事、言谈都很镇静。她努力收拾起慌乱中所失落的。

  船尾上的舵杆修好了,小船平稳不摇,好象抛了锚。

  她见常鸣的目光不含那种意思了,神态很自如,自己就故意做得更自如一些,说话也随便一些,无意间招致一场冲突,这原是想不到的。

  常鸣下chuáng了,还很虚弱,走了几步摇摇晃晃,和他结实的身形很不调和,只得坐在椅子上。白慧替他收拾chuáng头,发现有几本旧书。她拿起一本翻了翻,皮儿残破,纸又huáng。她扔在桌上,随口说:

  “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烧了?!”

  这是杰克·伦敦《热爱生命》的译本。常鸣看了她一眼:

  “乌七八糟?你看过?”

  “我不看,这是资产阶级的!”白慧从来不隐讳自己的见解。

  “如果列宁也看过呢?”

  “他看?”白慧怔了一下,马上找到一种按照自己的想象假设出来的理由, “那是为了批判!”

  “仅仅为了批判?谁说的?”

  “我这么想,肯定是为了批判:”

  “如果列宁挺喜欢这本书呢?”常鸣微笑着问。但辩论中的笑,容易被对方误解为一种讥消和挖苦。

  “我,我不知道。可能把它当做一本很好的反面教材吧

  ……”她迷惘了,停顿了片刻,跟着想急于摆脱这种迷惘似的,急躁地一摆手, “反正资产阶级的东西都不应该看,所有旧的东西都不应该保留,因为……”她不得不又停顿下来。因为她一向认为不值得推敲,非常充分的道理,却没有充分的语言可以表达出来,甚至没有更多的话来为自己辩解。她有种自我的贫乏感。“反正不应该……”

  “不应该?谁规定的?”常鸣也认真起来。

  “革命!”她说出这个词儿,立刻感到自己理直气壮了。单凭这个词儿,谁也不能反对,拿它足可以压倒对方,她便以一种胜利者的神态反问常鸣:“不对吗?”

  “听起来很完美。”

  “什么意思?”

  “什么叫反革命教师?”常鸣紧锁眉头,说话的口气很本平静了!

  “利用讲台宣传封资修,宣传白专道路,毒害青年,搞资本主义复辟,就是反革命!”她叫着。细长的眼睛里有股激情,象翻涌的水làng在湖中冲dàng。

  “也该消灭吗?”

  “该!”她不知不觉重复起郝建国的话,“革命就要大杀大砍,用革命的铁拳砸烂他们!就是要用红色恐怖埋葬敌人!”

  常鸣猛站起身,两条胳膊激动地抖着。那病愈之后略显消瘦的脸白得非常难看。他给白慧的印象是成熟而有涵养的,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冲着白慧喊道:

  “你这不叫革命!是法西斯!”

  白慧惊呆了。这句话竟和那个女教师说过的话完全一样。但现在用这句话指责她的,不是敌人,而是救了她生命的人,自己的人。

  旧伤口崩裂了。她痛苦地垂下了头……

  常鸣一声喊过,自己也呆住了。他好象站立不住那样:一只手撑在小圆桌的桌边上,另一只手捂住了脸。额前乌黑的头发直垂下来。这样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多时,才离开桌旁,慢慢走到屋角那边。

  “白慧!”这个声音好象在喉咙里打了两个转儿之后爬出来的,低沉极了。又停了片刻,似乎乎静了下来,才接着说:“请原谅……我太冲动了,话说得也太过分了。你的话刺激了我……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了什么。但请你相信,我仍然相信你是个好人。你有革命激情、信念和勇气,可是你过于单纯。请原谅我的直率:你的思想是拿口号连缀成的,你却自信有了这些口号就足够了;而对你所信仰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知道的并不多。革命领袖不是教孩子做事的大人,而是引导人们去思索、去斗争的导师。革命总不象消灭老鼠那样容易。如果你不善于学习和思索,单凭热情和勇气,就会认为那些叫得愈响的口号愈革命,就会盲从那些口号而误人歧途……白慧,我不想教训你。因为这是党的历史上的教训。”说到这儿,他象吃米饭吃到砂子那样,活动着的嘴巴忽然停住了;随后又说:“我的话太多了。照目前某些人的判断,我这些话应当算反动言论呢!水平线给他们拔高了,原来水面上的东西倒成了水下边的了。正常的变成反常的了。噢,我的话实在多了……你总不会拿我也当做敌人吧!”

  白慧一直低着头,两条短辫的辫梢压在肩头。她的头发软,辫梢象穗子那样散开。她摆弄自己的衣角。

  后来她站起身,说声“再见!”就走了,始终没看常鸣一眼。昨天她也是这样走的,但情况和心情完全两样。

  昨天她象一只快活的小鸭,今天却象只受伤的鹰。

  第一卷·五

  大约一二百名学生象一群惊马,从红岩中学的街口乱哄哄地飞跑而来。后边是一倍以上的学生拿着木枪、呐喊着追上来。一边追一边抛出砖头瓦片,如同飞蝗一般落进前面奔逃的人群里,噼噼啪啪摔得粉碎。被击中的抱着脑袋奋力奔跑。岁数小的女学生吓哭了,跑慢了的做了俘虏。

  两群学生大多穿绿衣眼,戴红臂章。败逃学生的臂章一律写着“红革军”。追击者的臂章上印着“浴血”两个huáng色的大字,还打着一面这样字号的红布大旗。

  近来,运动和前一段时间不一样了。它往深处发展,人0对各种问题的思考和认识进人表面,不同的观点就产生出来。辩论到处激烈地进行着。在大动dàng时期,辩论不是平心静气的,火气、自尊心、妒嫉心理、人与人之间旧的成见与新的看法,都难免加了进去。误解和误会也不可避免。斗争更加难解难分。各种奇怪的论调又扰乱了人们的思想,敌我和是非一时分辨不出。分歧就演化为分裂。对立演化成敌对。红卫兵也不是铁板一块了。各个单位、工厂、学校,都分化出许多大小团体。名目繁多的群众组织象雨后chūn笋,拔地而起。斗争出现了异常复杂的局面……

  这期间,坚持己见的马英从郝建国那里拉出一部分观点一致的学生,在校外组织一支队伍,叫做“红革军”。他们刊行了一种油印的四开纸对折的小报纸,专门批判修正主义,还配上生动的漫画,在社会上受到许多革命群众组织的欢迎。他们还在市中心自发而有组织地值勤站岗,维护治安。别看他们人不多,但联系面甚广,颇有影响。郝建国感到对他是一种压力,他骂红革军“吆买人心”,骂马英“有野心”。自己也成立一个造反总部,叫做“浴血”兵团,和马英针锋相对,还用了不少办法想搞垮红革军,但没能成功。一月份以来,各地掀起夺权的热cháo。各个地区和单位的群众组织都纷纷从当权派手中把权夺过来。其实,这些权力实际上早不在被打倒的当权派手中,它却意味着造反派掌权获得公开的承认和合理化。按当时 “夺权”的规矩,夺权应由该单位各群众组织联合起来一齐gān。但郝建国事先没通知红革军就单方面夺了权。今天,郝建国派人把红革军请来,说要开庆祝夺权胜利大会。红革军来了,在会上才知道郝建国已经把权夺到手,请他们来无非是想叫他们承认这一行动和夺去的权力。红革军当然不gān,会场顿时大哗,两个组织约数百人面对面展开集体的舌头大混战。郝建国早有准备,使用了武力……红革军猝不及防,被打出了学校。他们跑出一个路口,忽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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