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岐路_冯骥才【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别跑,同学们!咱们跟他们讲理,他们为什么打人?”

  败逃的红革军停住了。前面站着一个矮小、黑瘦而慡利的姑娘,梳一双小短辫,绿棉袄,脸儿冻得挺红。她是马英。红革军转过身,面对追上来的“浴血”的人。马英勇敢地站在最前头,朝“浴血”呼道:

  “你们找我们来开会,有分歧可以辩论,为什么打我们人?为什么搞武斗?!”

  她的喊声并不能制止猛冲上来“浴血”的人。“浴血”中有人用金属般嘹亮的嗓子叫:

  “你们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是复辟资本主义的马前车,就该打!好人打坏人 --应该!”

  这声音在他们中间搅动起更凶猛的狂cháo,他们呼喊着。声音中有嘶哑的怪调。又一批砖头象雨点一般飞过来。大半块砖“嘣”地打在马英的胸脯上,马英双手捂住胸,一锅腰,坐在马路中央。

  “活捉马英!活捉红革军的坏头头!”

  跑在最前头的几个“浴血”的人,蛮横、勇猛,直朝卧在池、上的马英奔来!

  红革军中的几个男学生迎上去和他们混战一团。马英被救走,可是大批“浴血” 的人赶来,又一些红革军的人被捉住。

  红革军的学生们发怒了,拾起打来的砖头抛回去。“浴血”受到阻击,停止了攻击。红革军的残部撤下来,有的人头破血流。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便道边站着一个人,立即从她白白的脸认出是白慧。白慧围着一条驼色头巾,胳膊戴着 “浴血”的臂章。红革军的一些人发出叫喊声。

  “‘浴血’镇压群众,罪责难逃!”

  “‘浴血’搞武斗,决没有好下场!”

  “打倒‘浴血’一小撮!”

  这些人刚挨了打,此刻都把满腔怒气朝她发泄出来。尤其那些被打伤的,喊得更凶。白慧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个短发的女学生朝她叫着:

  “真不要脸!你老子是走资派,你还混在群众组织里!”

  “回家教育教育你的反动老子去吧!”又一个人叫道。

  白慧听了,气得浑身直抖,她不准别人侮rǔ她的爸爸,跺着脚朝他们喊:

  “你们住口!放屁!”

  于是红革军和她对骂起来。此时,马英从人群里站出来。她双手捂着胸口,那样子似乎在忍着疼痛,忿恨地说:

  “白慧,你还不醒悟?郝建国都搞些什么?他搞的是资产阶级专政。你充当他的帮凶、打手,还不及早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你诬蔑!我们打的是阶级敌人!我们是正确的!我们……”

  她的话被一片口号和起哄声压住。她使劲喊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朵里灌满了红革军的哄喊。

  “打人凶手快快低头认罪!”

  “捉住她。拿她和‘浴血’换咱们的人!”

  这时已有几个红革军朝她跑来。

  情况不妙!她转身朝学校那边拚命地跑,渐渐把追赶者队脚步声甩在后边。跟随着她的只是一片愤怒的呼喊,还有几块砖头从她身边飞过,并有一块重重地打在小腿上。她不觉得疼,一直跑到学校门口。

  学校大门紧闭。门两旁的墙上站着自己的人,手持木枪。脚跟旁还放着一堆堆砖头瓦片和空瓶子,以及原先上体育课用的铁头的假手榴弹。他们见白慧来了,开了一道门缝放她进去。

  广场上的人极少。主席台那边挂一幅大红布的横标,写着“庆祝红岩中学革命造反派夺权胜利大会”。空dàngdàng、平光光的广场上,给斜阳印着十数面拉成几丈长的飘动的旗影。中间满是大大小小的砖头。还有军帽、废纸、一两支折断的木枪头;砖块在地上砸成许多小坑儿。显然,刚才红革军和她的“浴血”在这里发生过武斗。眼前的景象表明这场恶斗有多么激烈。

  “白慧!”

  她搜寻叫她的人。远处跑来一个姑娘,原来是杜莹莹。小歪辫在头上一扬一扬,挎包“啪、啪”拍着圆圆的后腰。杜莹莹跑到白慧的跟前,一边喘气一边说:

  “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

  “呵,是你呀!还有谁?最近郝建国叫我找了你三趟,每次都碰到你的大门锁,要不就叫不开门。你出门了吗?”

  “找我什么事?”

  “什么事?刚才还出大事了哪!”杜莹莹睁圆了眼睛说。左眼的斜视较平时更明显一些。

  “怎么回事?”

  “这些天,咱‘浴血’的人分化出去不少,都叫马英的红革军拉过去了。郝建国急坏了,还以为你也跑过去了呢l我说你不会,他倒是挺相信你的。马英真不是东西,她剜心眼想把咱搞垮、吞掉。”

  “咱的人怎么会去加入红革军?”

  “还不是相信了马英那套鬼话。马英很会造舆论。她说郝建国搞资产阶级专政,打人,镇压群众;还有什么‘打击一大片’啦!破坏党的政策啦!纯粹胡说八道。居然有人相信她那套。人家郝建国为了革命,从运动开始就天天住在学校里。说他搞资产阶级专政,哼!他为什么搞资产阶级专政?难道为资本家吗?纯粹放屁!我看马英不单单恨郝建国、嫉妒郝建国,她有野心!你说对吗?”

  白慧怔着,没说话。杜莹莹接着说:

  “刚才又发生一场武斗。可吓死人了!大砖头来回飞,差点出人命。前两天咱夺了学校的权,今儿请红革军来开会,红革军说咱单方面夺权,不承认。随即就大打起来。事先,郝建国布置好,马英要是反对就把她扣起来。咱人多,不怕他们闹事。几座大楼都布下埋伏。谁知马英很鬼,她本人没来开会。你没瞧见刚才那场面呢!好家伙,可把我吓死了!照这样下去,我心脏准出毛病。”

  “郝建国呢?”

  “在办公楼,二楼总部办公室里。你去吧!他见了你保管高兴。我回去了,还得给弟弟妹妹做饭呢!我爹支左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妈妈下班又晚。家里的事缠得我分不开身。我可走啦,过两天到你家玩去!”

  两人分手,白慧进了办公楼。

  搂道里挤了许多人,一片吵闹声,而且吵得相当厉害。这里光线暗,白晃晃的日光从楼道另一端的玻璃窗she进来,从这边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影。白慧挤上去看,原来是些红革军的俘虏被围在中间。这些人大多和白慧不是同年级的,面熟但不认识。“浴血”的人正在用硬梆梆的拳头教训他们。他们不服,发出被激怒的抗议声。

  “你们凭什么单方面夺权?我们就是不承认!你们用拳头棒子也不能使我们屈服!”

  “去你的!你们破坏会场,想保走资派的权,妄想!印把子在我们手里了!” 一个“浴血”的人叫着。

  “我们宣布:夺权无效!”被俘的红革军气咻咻地喊道。

  “呵--你宣布无效,是吗?”另一个“浴血”的人用一种含着戏谑意味的怪腔调说,“你不过在这儿放了一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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