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_冯骥才【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那时候监狱也学习、批判。我就常常狠批自己抗拒文化大革命。犯罪的事。管监狱的就叫我大会小会地讲。批一批确实也好,有时自己也悲观,轮到一批自己,说自己受党那么多年教育,应该相信政府相信政策。要是相信政策,嘛事不都过来了吗?一批我就相信政策了,活着有劲了。争取表现突出点,早点出来也好报答报答。你别说,玩命gān也管事。1972年给我减刑有期10年。打无期徒刑改到十年算最宽大了。一算,到了1982年就能出来,有盼头了。到了“四人帮”一完,法院重新审理我的案子,认为我是受文革迫害,不算杀人,算集体自杀,宣布为无罪释放,又提前了两年半。新的《判决书》这么写道:

  原判定×××的抗拒运动杀人罪,不能成立,故撤消原判,宣告×××无罪释放,特此判决。

  我是1979年3月2日那天出狱的。当初进监狱时,我只穿着医院的裤褂,白布带蓝竖条的。后来哥哥把我文革前存在农村医疗队时的一小箱旧衣服送到监狱。十年一直穿那几件旧衣服,出来时破衣烂衫。一见面才知道我妈早不在了。真是当头一棒啊!这么多年没垮了,我妈就是我的jīng神支柱。可一出来,爹没了,妈没了,全完了,真要垮。

  我3月份回来后,“五一”就回儿童医院上班。休息了两个月。因为亲戚朋友来看我的特多,再有在家反而睡不了觉,脑子里尽是事,你说能静吗?原先三个人想一块死,结果活了我一个。这滋味不好受。好多人都说活下来就算相当不错了。那么多大领导人,都是跟毛主席出生人死在一起的,爬雪山,过草地,照样不也是家破人亡吗?比你惨得不知多少,人家不照样硬挺腰杆撑着活着吗?

  我们单位待我不错,那时我家房子还给人占着没落实,就叫住医院集体宿舍。我是回民,吃饭难,我侄子天天提着饭盒骑车来给我送饭,每天一趟,过了好多年。我呢,医院叫我做“科住院”。按医院规矩,得先徽‘科住院”,才能升主治大夫。我反正没家,没别的负担,抢时间念书吧!监狱里不许念业务书,现在加倍念书,弥补啊!很快拾起来了。我负责八个病房。打一楼到五楼上下跑。早晨7点半上,晚上9点半下,一天14个小时。一天上夜班,无意觉得两脚像踩棉花,一量高压一百八、低压一百。我说快给我打一针。降血压硫酸镁最快,打完半小时再量不但没下去,反倒变二百了。我挨个儿病房转,护士们谁也不找我,这是她们互相说好的,怕我再累。这些人都同情我,尊敬我。唉,咱还说嘛呢。再加劲吧!本来“科住院”要做一年。我半年多就升主治了。

  这时,我jiāo了一个朋友。华东纺织学院毕业的。当初是年轻有为,一个总工程师对他特别器重。反右时这总工程师成了右派,叫他揭发,他没揭发,反而给总工程师通了信。他说咱不能味着良心办事。这一下把他也当右派对待。他以为自己就是右派了。这次平反,摘右派帽子,人家看了他档案说,你冤了,你不是右派呀,糊里糊涂地当了二十多年“右派”!不给升级也不给涨工资,也不好结婚。这叫什么事?他今年50多岁了,一直独身,我们就结婚了。我俩有共同遭遇,说得来,他也挺照顾我,相互安慰吧!我二哥把他的儿子过继给我,现在上北京大学了,学外语。最近我爱人又升做厂长。我有了个什么都不缺的家了。

  可是至今对那段事还是不能不想。我没法克制自己。虽说不是每天想吧,也不会忘。我总想我爹。我们医院人说,你连个蚂蚁也不敢踩死呀,怎么突然之下就下去手呢?那时真把人bī得没人性啦。谁会拿刀杀死自己的爹呀!换平常连想也不会想,是吧?我也欠下我妈一笔债,永远没法还了。如果当时我没下手,我爹我妈准能活到今天,看到今天。不怨我怨谁?我无论怎么给自己找理由安慰自己也没用。我又弄不明白,我到底是害了我爹还是救了我爹?当初以为救了我爹,现在总觉得害了我爹。为嘛别的事都想得明白,这事翻来覆去总想不明白。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那样想。你说一切都是“四人帮”搞的,别人为嘛都捱过来了,我们没有,还不是我?一想到这儿,我还是有罪,活得又没劲了。有人说,你好好活着,才是对得起你爹你妈。一想,也对,对吧?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你们也别叫我说了,行吗?

  在灭绝人性的时代,人性的最高表达方式只有毁灭自己!

  当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良心录

  如果你对现代化狂cháo中正在毁灭的城市文化遗产感到忧虑、焦急和愤懑,却又无奈,那就请打开阮仪三教授这本书吧!你会在峥嵘的云隙里看到一道夺目的光明,或者感受到一阵浇开心头块垒的痛快的疾雨。

  此刻,我在维也纳。我接受朋友的建议,刚刚跑一趟捷克回来。捷克令人欢欣鼓舞。布拉格的确如歌德所说是“欧洲最美丽的城市”之一。整个城市像一座人文图书馆和历史画册。走在那条著名的石块铺成的、年深日久、坑坑洼洼的皇帝路上,我忽然想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巨变之后,从俄罗斯到东欧诸国都进入了经济开放和开发的时代,但是他们并没有急于改天换地,没有推倒老屋和铲去古街,没有吵着喊着“让城市亮起来”;相反,他们jīng心对待这些年久失修、几乎被忘却的历史遗存。一点点把它们从岁月的尘埃里整理出来。联想到前两年在柏林,我参观过一个专事修复原东德地区历史街区的组织,名叫“小心翼翼地修改城市”,单是这名字就包含着一种对历史文化遗产的无上的虔敬。于是,从圣彼得堡到柏林、华沙、布拉格和卡洛维发利,都已经重新焕发了历史文化的光彩,并成为当今世界与巴黎、伦敦、威尼斯一样重要的文化名城……在从布拉格回到维也纳的路上,我暗自神伤,彷徨不已,因为我想到了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古城正在迅速地变为新城!我的心情糟糕之极。但到了居所,一包书稿在等候我———就是这部《护城纪实》。我捧着书稿竟一口气读到结尾。一下子,心中的郁闷被它扫dàng一空。

  过去,我只知道阮仪三教授是保护平遥的英雄,是拯救江南六镇的“恩人”。从书本中得以知之———他二十年来为守住中华各地风情各异的古城古镇和山川胜迹,所进行的一连串非凡的“战斗”。并且知道,那么多历史遗存今日犹在,竟是

  他直接奋斗的结果;那么多历史遗存不幸消匿,也曾留下他竭力相争的痕迹。

  在这本书中,阮仪三教授采用纯纪实的手法。他不从事文学,没有对每个事件的环境、人物、语言细致地描述。我们却能从中读出他的立场、性格、语气与心情。感受到他对民族文化遗产的挚爱与焦虑,他不妥协的jīng神,他奋争到底的作风,还有他的知识品格与人品,并为之感动!

  我国真正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始于清末民初。自始,他们就表现出qiáng烈的社会良心(一称社会责任感)。这社会良心自然包括着文化良心。1908年,一批史学界人士救火一般抢救敦煌藏经dòng的遗书,便chuī响了文化良心的号角。一百年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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