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_冯骥才【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后来再醒过来,就有人来问案,说的嘛记不清了。

  我完全清醒过来时,听说我妈妈也跳楼了。她是跟在我后边,我一下去,她就下去啦。后来法院问案时告诉我过程,说你爸爸当场死啦,你妈妈呢,给我们救啦。我一听就哭了,哭我爹死了,也哭我妈。我都摔成这样,她那么大年纪会摔成嘛样,救活也残废啦。等到文化大革命完啦,我打监狱给放回来时,嫂子告诉我,我妈摔下来当时没死,抬到医院根本不给治。你知道那时出身不好的不能住院。医院还组织出身好的病人批斗出身不好的病人。我呢,要负法律责任才给治的。我妈给弄回家,没几天就死了。我爹确是当场就死了。一个礼拜后火化的。

  我嫂子说当时把我和我妈都抬到医院,医院一看没我妈妈的事,就把我留下来,硬叫家里人把我妈妈抬走。

  医院不能给我这种人治病,很快把我转到监狱的“新生医院”。我是两腿骨折,左边小腿胚骨骨折,右边大腿骨横断骨折,整个全断。就这条腿,打这一断,两截骨头叉在一块儿,马上变成这么短,医院拿20斤沙袋牵引拉开了。可把我送到监狱时,医院非要把牵引的东西留下来,又给我的骨头放回去,好比重新骨折一遍那样。不就是20多斤沙袋子吗,起码先给我放着呀,不行,硬是放下来的骨头又叉回去了。医院对我真是够那个的。那医生啊,现在也不知他在哪儿,但愿他不再当医生了,唉。当时所谓给我治疗,因为我要负法律责任。也奇怪,断骨头这么拉来拉去,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一直也不觉得疼。眼泪也没有,就跟死了差不多。

  到监狱时看表是11点。下午两点监狱医院人上班,才拿着东西给牵回去,牵引得拿大钢针穿进再拉,一会儿放,一会儿拉。拿我真不当人了。牵引又牵错了位,到今儿也这么长着。两截骨头只连着五分之一。关节一挨就疼。这就甭提了,残了呗。

  十天后我被逮捕,铐上铐子。这是1966年9月7号。到了1968年军管,定我为 “抗拒运动杀人罪”,杀人是刑事罪,抗拒运动是政治罪,更重,所以判我“无期徒刑”。当时我想,死刑倒痛快,这不让我活受吗?这是我的《判决书》,你看——

  查被告×××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解放后未得到改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竟胆敢积极出谋划策,以自杀来抗拒运动,并亲自动手将×××杀死,后又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甘愿与人民为敌,已构成抗拒运动杀人罪。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本院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顺利进行,特判决如下:

  被告×××抗拒运动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

  军管会的一个人对我说,你要是家庭妇女gān出这事还好点。你什么不懂?你爸爸问题严重,你杀了他,就是想叫他逃避运动,想救他。所以判你“抗拒运动罪”。

  他们说我杀我爹,是为了救我爹。确实是为了救我爹。我一直在想,他们和我说的意思不一样。我救我爹是为了不叫他再受折磨,他们说我救我爹有罪是为了再折磨他。是不是这意思?我绕糊涂了,到今儿也绕不清。

  我蹲了二十年半监狱。没自杀,就为了一个,因为我一直以为我妈妈没死。我想呀,我妈怎么活呢?说好三口人一块死,我爹死了,我关监狱,无期徒刑,一辈子甭想再见面……我的侄子们每次来探监都说,奶奶在家啦,奶奶告诉你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回家。看监狱的人有时也问我,你娘今年多大年纪了?他们也早知道我妈早死了,也瞒我。其实我盼着我妈死,活着多痛苦。当时要是给我个信儿说她死掉了,我就把心彻底撂在地上了。

  人在监狱里想法就不一样了。看这人看那人,才知道社会有这么一个角落,聚着好多人是冤屈的。何况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亲手杀死亲爹,我真抱着对爹赎罪的心,又想争取早点出来看我妈一眼,再说,特别觉得对两位哥哥有罪。我和两个哥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没人能看出我们不是一个母亲,都拿我们当一母同胞的兄妹。我杀死爹,他们不但不恨我,还常跑来看我,送吃的。唉呀,每次接见时,我的眼泪gān了流不出来,我都傻了,见到他们没话,不知说哪好了。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两位哥哥。他们说,我们理解你,知道你不是坏孩子,只要你哥哥嫂子在,不会不管你。我真要赎罪呀,对两位哥哥也要赎罪,玩命赎罪!只有拚命gān活改造。

  起头是轧缝纫、电缝纫根本不会,打头学。很快就gān得不错。领子活是最难轧的,啊,就是脸面上的脸蛋活,技术活,我gān得质量最高,就归我gān了,还超产。另外墙报、板报,写写画画,也争着学争着gān,在哪儿都伸一把手帮人去弄。生产还得红旗得语录什么的。现在你看我这副眼镜,猜多少度?三百五,就是那时轧活时看针眼近视的。附带还给人看病,不光给犯人看,也得给队长、队长的孩子,连看监狱的亲戚朋友,厂里的gān部,一叫我就去。人家信任你,不把你当敌人,就太荣幸了。夜里睡半截觉,谁谁发烧了,谁谁肚子疼,抽风了,叫起来一弄就几个钟头。第二大该怎么上班还得接着上。没白天黑夜玩命呀。这么着,看监狱那些人就对我不错,现在有时还带着孩子到我们医院来找我看病。你别笑,当时他给咱一个和气脸,比什么都qiáng。夸我一句,就美多少天。

  这儿跟你提起这件事:我是1966年9月7日在监狱医院被捕的。当时我已经结婚,爱人在北京工作。我想到天气一天天凉了,他不少衣服东西在我家里一起抄了。为了不连累他,我写信给他,叫他办理离婚手续,9月底就办完手续离婚。可没多久,他姐姐突然跑来送了20块钱,还有营养品。我托人告诉他姐姐千万别送钱送东西来了。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就留下5块钱,剩下15块请求管我的一位队长给我娘寄去。那时不是不知我娘早死了吗。这个队长是个复员军人,起初不肯,我哭着求他,后来他答应了,替我寄去。以后这位姐姐又来送了30块钱。前后总有五六次,记得总有120块钱,我每次都按同样办法,求这队长替我寄给我娘。可家里人一直没回信给我,我以为家里人心情不好,恨我。一年后对我判决了,允许见家里人了,每次见面光是祝愿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学语录,就占去一半时间,剩下点时间光知道哭,说不了几句话。家里人不提我寄钱的事,我也不好问了。直到1979年出狱跟家里人一谈,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收到我寄的钱,一次也没有。多年来我一直把那队长当成恩人,这就不懂了。或许是邮局不给送,那时挨抄户是不给送报送信的。可是不送也应该退回来呀!

  别说,监狱里还真有好人。有个队长见我瘦成条棍儿。原先我胖着呢,出这事后落到九十来斤。我嫂子来探监时,他偷偷塞了张营养证明。我嫂子再来带了二斤点心,我急了,心想这二斤点心给妈吃多好,给他们孩子吃多好。外边生活也难着哪。在狱时,一个月零花钱才一块五。我没花过,除非买点手纸肥皂,啊,牙膏,牙膏一简要用几个月。尽劲省,存到五块十块,就给家里捎去。没有家里亲的热的我还活个什么,我对他们有罪呀,在那情况下我力所能及使出最大力量来,也算是赎罪的一种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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