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_冯骥才【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为保卫优秀的中华文化倾尽全力,呕心沥血,而且薪火相传,直抵今日。从罗振玉、陈寅恪、马寅初、梁思成,到今天的阮仪三教授等人。他们一直信奉知识的真理性,坚守着知识的纯洁与贞操,并深信放弃知识就是抛弃良心。由于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衡量社会的是非才有一条客观的标准,文明传统才能延续不息,知识界才一直拥有一条骨气昂然的jīng神的脊梁。

  而且,阮仪三教授不仅仅大声疾呼,更只身插入具体的矛盾中,以学识匡正谬误,以行动解决问题。我一向遵从“行动的知识分子”的概念。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就尤为可贵。

  在当前城市文化保卫战中,实际上建设界的知识分子一直站在最前沿。他们是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的实施者,又是决策的参谋。城市的历史文化遗存也在他们的手中。故而,是趋炎附势而升官发财,还是坚持知识的良心,这是一个重要的选择。但选择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在本书中,他提到香港著名建筑师陈籍刚先生退出有害于福州历史街区“三坊七巷”的设计,很令人深思,给人以教益。故而,阮仪三在这本书中告诉给我们的远远超出这本书的本身了。

  阮仪三教授是我国著名的建筑师和规划师。本书既是他专业之外的一部著作,更是他专业之内一部罕见的作品。在书中,他着力表述自己对当代重大文化问题的思考与立场,以及为这些思想付出的一切。因此说,这是一部具有时代性和思想性

  的大作品,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一部良心录。在功名利禄迷乱人心的今天,这部作品必有振聋发聩、唤醒良知的力量。

  此书付梓在即,阮仪三教授寄来书稿,嘱我撰文助兴。我出于对他学识与人品的钦佩,欣然承命,并有感而发;思为笔,情为墨,且为序。

  今天的布拉格

  布拉格对我的诱惑,除去德沃夏克、卡夫卡、昆德拉,以及波希米亚人,还有便是歌德的那句话“布拉格是欧洲最美丽的城市。”歌德这句话是二百年前说的,那么今天的布拉格呢?在捷克做过文化参赞的诗人孙书柱对我说“你不去布拉格会

  是终身遗憾。”

  经历了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和非同寻常的社会风bào之后,布拉格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huáng昏进入东柏林时那种黑乎乎、空dòng和贫瘠的感受。于是,我几乎是带着猜疑,而非文化朝圣的心情进入了捷克的边境。

  三天后,我在布拉格老城区一家古老的饭店喝着又浓又香的加蒜末的捷克肚汤时,手机忽然响了,是孙书柱。他说:“感觉怎么样?”我情不自禁地答道:“我感到震撼!”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响亮。

  布拉格散布在七个山丘上,很像罗马。特别是站在王宫外的阳台上放目纵览,一定会为它浩瀚的气慨与瑰丽的景象惊叹不已。首先是城市的颜色。布拉格所有的屋顶几乎全是朱红色的,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叫石榴石的矿物质颜料,鲜明又沉静;

  而墙体的颜色大多是一种象牙huáng色。在奥匈帝国时代,捷克的疆域属于帝国领土的一部分,哈布斯堡王朝把一种“象牙huáng”,视为高贵,并致力向民间普及。于是这红顶huáng墙与浓绿的树色连成一片。百余座教堂与古堡千奇百怪地耸立其间。这便是

  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见不到的城市景观。

  然而捷克之美,更在于它经得住推敲。

  在捷克西部温泉城卡洛维发利,我在那条沿河向上的老街上缓缓步行,一边打量着两边的建筑。我很惊讶。没有任何两座建筑的式样是相同的。它们像个性很qiáng的女人,个个都目中无人地站在街头,展示自己。其实,这不正如波希米亚人不尚

  重复的性格?

  在布拉格更是这样。只有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建造的那些宿舍楼,才彼此一个模样,没有任何美感与装饰。从中我发现,它们竟然和我们同时代的建筑“如出一炉”。这倒十分耐人寻味!

  而布拉格的城市建筑真正的文化意义,是它保存着从中世纪以来,包括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青年艺术风格等等各个不同时期的建筑作品。站在老城广场上,挤在上千惊讶地张着嘴东张西望的游客中间,我忽然明白,当年歌德看到的,我们都看到了。但跟着一个问题冒出来:它是如何躲过上个世纪的剧烈的政治风bào的冲击的?甭说民居墙面上千奇百怪的花饰,单是查理大桥上那些来自宗教与神话的巨大的雕塑早该被“砸得稀巴烂了!”

  一个城市的历史总是层层叠叠深藏在老街深巷里。布拉格这些深巷常常使人迷路。据说卡夫卡知道这每一座不知名的老屋里的故事。他的朋友们常常看见他在这些街头巷尾或哪个门dòng里一晃而过。

  老街至今还是用石块铺的路。几百年过去的时光从上面碾过。一代代人用脚掌雕塑着它们。细瞧上去,很像一张张面孔,有的含混不明,有的凄苦地笑,有的深深刻着一道裂痕。街上的门都很小,然而门内都有一个小小的罗马式回廊环绕的院

  子,只有正午时分,阳光才会直下。站在这样的院子里就会明白,为什么卡夫卡把它称做“阳光的痰盂”。

  生活在这样世界里的布拉格人,并不因此愁闷与yīn郁。他们天性热爱个人的生活,专注于家庭,还有传统。他们对啤酒有天生的嗜好,一如法国人钟爱葡萄酒。每年一个捷克人平均喝掉150 升啤酒。而他们对音乐的热爱不亚于奥地利人。连惹

  起祸端而招致前苏联军队把坦克开进城中的“布拉格之chūn”,也是音乐带来的麻烦。但即使在那个非常的年代,人们去听音乐会,也照旧会盛装打扮,这样的人民会去把建筑上的艺术捣毁吗?

  我则认为,我们的文化遗产所遭受的最大的破坏还是文革。文革之前,老房上那些砖雕石雕,谁会动手去砸。我们只是把它作为“无用的历史”弃置一旁。布拉格最著名的圣维特大教堂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被当做工厂使用,就像天津的广

  东会馆。但是文革不仅仅举国如狂地毁灭自己的文化遗产,更严重的是对自己文化的轻视与蔑视。蔑视自己的文化比没有文化还可怕。而这种自我的文化轻蔑在功名利禄迷惑人心的当代便恶性地发酵了。于是,我便转而注目于今天的布拉格人怎样

  重新对待自己的文化遗产。

  他们正在全面整理和jīng心打扮自己的城市。从外观上,将这些至少失修了半个世纪的建筑,一座座地从岁月的污垢中清理出来。同时将具有现代科技含量的生活硬件注入进去。他们在修整这些地面上最大的古物时,jīng心保护每一个有重要价值

  的细节。由于他们没有经过那种“涤dàng一切污泥浊水”的“大革文化命”,所以历史遗存极其丰厚。连各种店铺的商家也都把这些遗产引以为自豪,并且印成资料与画片,赠送给客人。不像我们胡乱地扫dàng之后,待要发展旅游,已经空无一物,只

  能靠着假古董和编故事(俗称编段子),将历史浅薄化、趣味化、庸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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