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62)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这段日子她忽然爱上了读词。《断肠集》、《漱玉词》、《花间集》、《通志堂》都是她的最爱,几乎手不释卷。打她窗前经过,总会听到房里传出的吟哦声。

  “chūn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细雨梦魂jī塞远,小楼chuī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杆。”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便做chūn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声声带“泪”。句句是“泪”。

  只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chūn流到冬,秋流到夏?”

  同时她也学做诗,但是没有人看见过。因为她做诗是为了烧诗。

  不是用纸,而是写在上好的白绢上,一边流泪一边写好,然后再一边流泪一边烧掉。眼看着“清泪尽,纸灰起”,正是“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家秀和依凡当年开玩笑,曾经把她和可弟与huáng帝的关系比做“宝、黛、钗”,说她是温柔沉默的宝姐姐。可是现在看来她们是大错特错的。因为恰恰相反,huáng钟如今的所作所为,正是一个不折不扣断肠焚稿的林妹妹。虽不曾“洒上斑竹都是泪”,却早已“泪痕红浥鲛绡透”了。

  月夜。

  是满月。然而照在huáng府小花园里,却只觉得凄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huáng帝的房间犹在,可是huáng帝的人呢?

  huáng乾在这个凄冷的月夜,久久站在huáng帝窗前,看着屋中那个窈窕的身影。

  不,那不是huáng帝的魂灵重现,而只是一个伤心的未亡人。

  “未亡人”。韩可弟是这样对他称呼她自己的。她说:“我爱huáng帝,huáng帝也爱我。虽然没有人为我们证婚,可是我在上帝的面前,已经把自己许给了他。他死了,我便是他的‘未亡人’,没有立刻随了他去,只是因为我留在世上的任务未完。”

  而她的任务,却又是多么可怕而富毁灭性?

  那天,在huáng帝的灵前,当众人离去,她却坚持留下来陪huáng裳守灵,而他为了她,亦决定留下。

  她握着huáng裳的手,眼睛却望着huáng帝的照片,望向不可见的世界,轻轻说:“我自小背诵圣经,照着圣经上的话处事做人。我不是一个聪慧的女子,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子,从小得到的最好教育,无非是将来怎样做一个贤妻。我还记得《圣经》上有一段关于贤妻的话是这样:

  ‘贤惠的妻子到哪里去找呢?

  她的价值远胜过珠宝。

  她的丈夫信赖她,绝不至于穷困。

  她一生使丈夫受益,从来不使他有损。

  她开口就表现智慧,她讲话就显示仁慈。

  她辛勤处理家务,关心全家的需要。

  她的儿女敬爱她,她的丈夫称赞她。

  娇艳是靠不住的,美容是虚幻的,

  只有敬畏上帝的女子应受赞扬。’”

  huáng裳早已泣不成声,可弟却依然平静,平静地背诵圣经,平静地诉说心曲:“我一直以这个为标准,希望自己将来能遇到一个心爱的男人,竭尽全力,做他的贤妻。我抱着这样的目标认认真真地做人,结果,我遇到了huáng帝。也许你们会觉得他懦弱,也许你们觉得我势利。不,都不是的。huáng帝他只是可怜,对一切太过无奈,不能自主。我同情他,可怜他,他也同情我,可怜我。每次我看到他为了同母亲姐姐分离而伤心,我就在心里想,你别哭啊,你没有人疼,我会疼惜你,将来,我会一百倍地补偿你,对你好,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丈夫。我也一直相信,只要有了他的爱,我便也会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妻子。可是huáng家风,他把一切都毁了。是他bī死了huáng帝,是他毁了我的一生。我要报复!就像底拿的哥哥向示剑复仇那样,像他们毁灭我那样,毁灭huáng家的一切。也许上帝不会允许我这样做,我死后会下地狱的,但是我不在乎了。上帝说,自杀身亡的人也不能升天堂。huáng帝在地狱里等着我,我终会和他会合的。”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然而只是一刹那,她又恢得了平静,转向huáng裳,轻轻唤:“姐姐!”她悲哀地笑着,温柔地要求:“容我叫你一声姐姐好吗?你是他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我和huáng帝的婚礼你没有参加,可是,今天你肯答应我,就是承认我了,你答应我好吗?”

  huáng裳心痛得几乎恨不得要大叫几声才能发泄,抱住韩可弟大哭道:“我答应,我答应,在我心中,你已经是小帝的妻子了。如果小帝在世,可以娶你为妻,我一定很高兴。”

  可弟笑了,笑得舒畅婉媚:“姐姐。”她叫,像一个毫无忧患的小女孩。

  而huáng乾惊心动魄地听着这一番表白,早已呆住了。他第一次知道,韩可弟原来爱huáng帝爱得这样深,这样烈,她的温柔平静的外表下,藏着的竟是这样一颗热烈的爱着和恨着的心。

  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事后,他特地找出《圣经》那个关于底拿的故事来看了。故事里说,底拿被示剑jian污后,他的哥哥们提出,除非示剑城的所有男人都受割礼,成为上帝的子民,他们才肯把妹妹嫁给他。示剑答应了,命令全城的男人统一受割礼。然而当夜,在那些受了割礼的男人痛苦难当的时候,底拿的哥哥们忽然乘其不备杀进城来,趁那些男人无力应战,血洗示剑城。

  huáng乾看得胆颤心惊,他从没有想到,以宣扬仁爱和宽恕为教义的《圣经》上居然也有这样残忍的故事。韩可弟以底拿自许,口口声声说要报复。她会怎样报复?也毁灭他的全家吗?另一方面,听说了父亲在可弟身上做下的恶行,他也感到由衷的愤怒与羞惭。他以有一个这样衣冠禽shòu的父亲为耻。所以尽管明知道小花园里的风风雨雨、那些关于鬼狐的谣言并非全是空xué来风,而是可弟一手制作的好戏。可是他就是不忍拆穿她。

  然而明天,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给自己的父亲。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讲,不能不同她深谈一次了。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huáng帝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可弟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珠,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凄冷哀艳。

  这是huáng乾第一次看到可弟流泪,他禁不住心软。在他眼中,可弟已经不是一个女体,而是上帝的使者,是复仇女神。他几乎就要跪下来对她顶礼膜拜,替他的父亲求她宽恕,同时为自己祈求她的爱。

  哦,她的爱!如果她能像爱小帝那样爱自己,哪怕只有一半那么爱,那他该多么幸福呀!

  可弟看到huáng乾,似乎并不吃惊,只是平静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huáng乾注视着她,月光下,她美得多么出尘脱俗。他不能相信,这个清秀纯洁的女孩子,心里装着的竟然都是恨与报复,而这一切,又都是他的父亲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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