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61)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一个亲人死后,会留下绵绵的哀伤,

  但如果让哀伤永无休止,那就不明智。”

  她的声音像遥远的来自天际的铃声,像梦回故里儿时母亲在chuáng榻的吟唱,依凡jīng疲力竭,竟然在她轻轻的背诵声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huáng乾看着,心里不免感到几分悲寒。兔死狐悲的悲。唇亡齿寒的寒。

  烛光摇曳,虫声依稀,众人渐渐停了哭泣,灵堂里,只有可弟平静的诵经声在轻轻回dàng。

  “在危难的日子,

  当仇敌围困着我,当依仗势力、夸耀财富的人包围着我,我都不害怕。

  人一定无法赎回自己。

  他不能付自己生命的赎价给上帝,因为生命的赎价极昂贵。

  人绝付不出足够的代价,

  使自己不进坟墓,使自己永远不死。”

  如今,付出了生命代价的huáng帝已经永远地去了,仇敌和财势却还在包围着她,她真的可以做到无惧吗?她想起五天前,huáng帝忽然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她,约她在圣三一堂见面。

  那天不是周末,教堂里没有弥撒,很静,除了鸽子在安静地飞进飞出,一个人也没有。连教父和修女也休息了。huáng帝牵起她的手,从两排长长的座椅中间一路“空空”地走过去,一直走到耶稣像前,带着一脸近乎悲壮的神情问:“阿弟,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以为他终于决定了,有勇气带她走了,她用全身心的热情回应着他:“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跟你到任何地方去。”

  “那好,让我们祈祷吧。”

  他拉着她,他们跪在上帝面前,诚心诚意地祝愿。

  然后,他们拥抱,亲吻,轻轻地,怕惊醒了团圆的梦。

  教堂两壁的圣经人物都在微笑地看着他们,为他们祝福,也为他们证婚。

  他说:“好了,现在我们是夫妻了。阿弟,你现在先回去,我走了。”

  她以为他要去安排一些事,并不追问,只是安静地望着他走开。

  他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笑了一笑,略带羞涩,十分依恋。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说“走”,竟然会走得那么远,那么尽,那么彻底。

  圣三一堂的尖顶和尖顶上一方碧蓝的天如今又重新出现在她脑海中,可那已经不再是温馨的新婚记忆,而是一根永恒的刺。她知道,他便是她的十字架了,她要永远背负起来,直到她也死去,同他在一起。

  “为什么悲愁的人继续生存?

  为什么忧伤的人仍然看见光明?

  他们求死不得。

  他们宁愿进坟墓,不愿得财宝。

  他们要等到死了,埋葬了,才有真正的喜乐。阿门!”

  ☆、十九、兄弟飘零

  在huáng帝活着的时候,他是huáng府里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位少爷,最多余的一个食客。可是他死了,偌大的huáng府却忽然冷落下来,仿佛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首先是huáng家风,他用尽心机夺走了亲弟弟huáng家麒的一切——家产,女人,儿子。可是回过头来,却忽然发现,他竟似在重复着弟弟的老路。二弟huáng家麒的所为,是从来为他所瞧不起的,他认为家麒窝囊、颓废、一事无成。可是他自己呢?表面上风光一时,然而自胡qiáng率人在huáng坤的婚礼上向他打响了第一枪之后,huáng府的命运便与日俱下,走到下坡路上来。

  他并不在乎huáng帝的生死。可是huáng帝的存在,原是他最得意的杰作,是他的胜利的徽章。他养着他,无非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他的仁慈,大度,博爱,和宽厚。可是如今huáng帝投江自尽,以如此激烈的方式、以自己的死无情地撕碎了他努力打造的伪善面具,血淋淋地告诉世人这是一个多么残忍荒yín的人,他bī死自己的亲侄子,bī得他跳江,而且即使死后也不愿意再回到huáng府。huáng家风一向喜欢主持大局,可是他的过继儿子的葬礼,他甚至没有勇气没有立场参加。这是多大的讽刺与报复!

  他没有命人立刻把huáng帝住的小花园清理出来,一方面是因为huáng钟的坚持,另一方面则是心虚。那天,当他刚刚提到huáng帝的房间该整理了,huáng钟便大哭大闹起来,说谁敢动huáng帝的东西她就要同谁拼命。huáng家风大怒,正要命人拖huáng钟下去,可弟在一旁淡淡地说:“还是留着吧,不然,huáng帝的灵魂回来找不到路,也许会发怒。”说得huáng家风寒毛直竖。

  越是像他这种心狠手辣的人,越是心虚迷信,他可以不怕十个活着的huáng帝,可是他却怕一个死去的鬼魂。听下人说,这段日子,夜里经过小花园,常常听到huáng帝的房里有人叹气,huáng钟也赌咒发誓地说,曾经亲耳听到huáng帝咳嗽。huáng家风思来想去,到底不敢得罪了“huáng帝的鬼魂”,可是心里着实忌讳,只得命人把小花园的门关了,从此只在前门出入。

  但是这也不管用。关于小花园闹鬼的传言照旧在huáng府里传得沸沸扬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huáng家花园,忽然变得yīn森恐怖起来。几乎每个人都至少有过一两次遇鬼的经验,说得活灵活现。huáng家风为此大发雷霆,特意召集阖府上下训话,声色俱厉地宣布以后再听到谁说狐道鬼,就将谁赶出府去。可是这只有欲盖弥彰,更加bào露他的心虚,也就使闹鬼一说更加切实。渐渐地小花园便是在白天也没有人敢去了,huáng大爷的房子同当年huáng二爷的房子一样,也出了一间人人谈之变色的“鬼屋”。

  而且huáng家风开始做噩梦,伤口也总是隐隐作痛,风雨天痛得几乎站立不住。他要求可弟给他打杜冷丁,可弟建议说不如打吗啡见效得快。事实证明可弟的说法很对。

  可弟终于答应要嫁给他了。这是这段日子以来惟一的好消息。

  一切都是为了可弟。如果说拼搏半生,鞠躬尽瘁,到老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那就是可弟了。白发红颜,是一种富贵象征,看着chūn葱儿似的可弟,huáng家风觉得自己的路还长着呢,富贵也长着呢,如今他终于得到了她,他为她付出的一切,包括bī死huáng帝毁坏名声便总算都是值得的。

  但是显然huáng乾、huáng坤、和huáng钟都不这么认为。

  huáng乾为了可弟的事同他大闹,当面斥责他bī死huáng帝,重新搬回宿舍去住,又扬言要出国远行,再也不回来了;huáng坤则总是话里话外地褒贬可弟,对父亲老来纳妾这件事大不赞同;而huáng钟,自从huáng帝死后她就没有笑过,每天泪眼不gān的,见了自己的亲爹就像见了仇人一样。

  只有huáng李氏,仍然是他一贯的支持者。对于huáng帝的死,她只是略带一点幸灾乐祸地淡淡地说:“那个病秧子少爷,打小儿看着就不像能活长的样子,倒是没想到,还有跳江的刚性儿。”但是当了huáng钟的面,她这番话却是不敢说的,怕神经质的小女儿会发疯。

  huáng钟自huáng帝死后就变了一个人,一改往常的随和乐天,变得激烈而忧郁起来。她爱huáng帝,这是huáng府里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爱得如此过激。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既没有哥哥的聪明能力,也没有姐姐的漂亮心机,她像所有的“老疙瘩儿”一样,从小是哥哥姐姐的跟屁虫儿,人云亦云,没有自我。但是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所以她总是很寂寞,且擅于幻想。huáng帝是第一个走进她生活的男孩子。他那种软弱的温柔,忧郁的态度,令她既心动又心痛。在她心目中,他是百合花瓣一样的少年,苍白,安谧,柔和,带着病态美。他的希腊石像一样俊美的脸,是她少女梦里的全部渴望。他的叹息,总能触动她心底深处最柔软的痛楚。在她自我幽闭的修女一般的闺阁生活里,他集中了她对于爱情和làng漫的全部理解与幻想。他是不会写诗的诗人普希金,不会开枪的少年维特,不会击剑的贵族罗密欧。即使他爱她不如她爱他,可是他在,她的爱便也在,反正是没指望有什么结果的,不过是需要那样一个载体来寄托她的少女朱丽叶之思罢了。可是如今他死了,爱情和幻想彻底落空,思念和忧伤却反而可以落实。她有着更充分的理由来做一个流泪的朱丽叶,可以每天用24小时来全职伤心。她觉得全世界都欠了她,都有理由对她的眼泪做出补偿,当她痛哭或者发怒,每个人都应该报以理解,并且安慰她迁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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